时正晌午,丰醴楼内客来客往,语声喧阗。

    赵林儿一身粗布襦裙,头上简单地挽了个髻子,发间斜插一根翠玉发簪,拦胸抱着把琵琶,在人来人往的客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遭酒桌客人呼索点单,紫衣方巾的小二楼上楼下迎来送往,脚不沾地,上菜的伙计臂上摆排着一溜儿菜碗,见缝插针地往来其间,口中高喊:“上菜喽,客官这是您点的菜,哎哎,前面那姑娘麻烦让让,你挡着路了!”

    赵林儿慌忙向一旁避了避,却仍是被疾行而过的伙计略微蹭了一下,那臂上碗里的汤汁子便有几滴飞溅而出落到她衣襟上,豆大的油渍沾到月白袄上,颇为显目。

    诸事不顺,来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赚到。先前那家酒楼好歹多的是文人雅士,有些出手大方的一次的赏钱都够她半月花销了,可惜自她那堂哥去那里扯闹几次过后,店家便也将她赶了出来。她听闻京城丰醴楼顾客盈门生意甚好,便兜转来了此处赶场,可毕竟人生地不熟,管事的只让平时相熟的那些人去二楼雅间弹唱,像她这种一没混得脸熟二没银子打点的都被挡在楼下大堂揽活儿。大堂散桌吃饭的都是普通市井百姓,她既不似其他赶趁的能没脸没皮插科打诨,又不屑同那些穿红戴绿的卖笑歌女争风吃醋,磨蹭了半日,愣是一个生意都没接到。

    泪水在眼眶蓄了半日,最后被她抽抽鼻子忍了回去,一咬牙一跺脚,趁着管事的没在盯着的空档,扭身从楼梯转角上了楼。不管结果如何,总要碰碰运气。

    “哎哎哎,谁让你上来的!去楼下待着,楼上也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二楼总管见她脸生,没好气地连轰带赶,赵林儿被他推搡一把,险些一个趔趄从楼梯间摔下去。

    幸好旁边有人及时稳稳地扶住了她。

    “小心!”

    赵林儿抬头看去,见是个面庞匀净,笑容温暖的年轻人,若不是衣袖半卷,手上又拎了本账簿,几乎要将他认作是书院里的学生。

    却听一旁的总管恭敬唤他:“少当家的。”

    正是周承渊。

    “出了何事?”他问。

    “没什么,”总管忙道,“一时没盯住,让不该上来的人上了楼,小的怕扰了客人雅兴,正要请这位姑娘下去。”

    赵林儿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生怕他也要把她赶下楼去,可观他面色斯文柔和,倒不像是粗俗之人。

    周承渊对着她端量了几眼,目光最终停在她嘴角的黑痣上:“姑娘可是姓赵?”

    “公子认得我?”赵林儿一脸茫然。

    “姑娘莫要误会,我并非认得你,”周承渊解释道,“只是方才有个雅间的客人指名要请赵姑娘过去弹唱,我正要去楼下找姑娘,可巧在这里碰上了。请随我来吧。”

    她脑中仍是恍恍惚惚,却见周承渊已走了出去,便也只好一路碎步跟了上去,见他在雅间门前停了下来,笑着向她比了一个“请”字的手势,赵林儿怔茫望了他两眼,才想起抬手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了“请进”,便抱了琵琶推门而入。

    席间两人相向而坐,其中一人是位长相俊雅的年轻公子,正斟酒浅酌,另一人背对了门口,看不到长相,但背影看去似乎有些说不上的熟稔。

    “姑娘请坐。”那公子道。

    赵林儿微微屈膝行礼,抱着琵琶到两人中间的席位跽坐下来,问道:“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那公子沉吟道:“姑娘想必弹得一手好琵琶,那便弹唱一首范文正公所做的《苏幕遮》吧。”

    赵林儿心下微奇,旁人都是让弹唱的助兴寻欢作乐,这人倒好,非但没有风花雪月,还让她唱如此伤感黯怅的思乡之词。

    还有他对面那人,打从她进门起,便跟个哑巴似的未出一语。

    赵林儿清清嗓子,正待调弦,忍不住偷偷向那“哑巴”望去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惊得险些摔了琵琶。

    “哥哥……”她霍地站起身来,刹那间想明了前因后果,柳眉一挑,怒道,“你跟踪我?我一早便跟你说过,让你断了接我回家的心思,无论我过得好与坏,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休要再来烦扰我了!”

    又转头对那公子道:“请恕小女无礼,这悲春伤秋之词,公子还是另找他人唱吧!”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赵明志轻叹一声,似是自嘲道:“昀弟,多谢你费心为我兄妹安排见面,不过……这结果实在也是在意料之中,倒负了你一番好意。”

    宋昀一笑,并未理他,却对赵林儿道:“姑娘留步。”

    赵林儿心下有气,却不好对陌生人发作,只好收步回头:“公子还有何事?”

    宋昀从怀中摸出一枚银锭,按在桌上:“区区赏钱,还盼芳心转圜。”

    这银锭足够她几个月的开销了。赵林儿看了一眼,嘴角渐渐勾起一丝不屑:“公子看错人了,并非所有人都贪慕虚荣,也并非所有事都能用银钱解决。”

    “再加上这个,如何?”宋昀说罢,又往桌上加了一枚十两重的金锭。

    赵林儿倒抽一口气,她孤身在外漂泊,吃糠咽菜操心劳力,一年所得恐怕都挣不够这些银两,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需要!”脚下步子却是迟了一迟。

    宋昀见状笑道:“你自然需要。”敛了敛衣襟袍摆,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上下打量着她,“请恕在下唐突,姑娘这手指上的薄茧应是积年拨弦所致,可不知凭这个行当能攒下多少积蓄?姑娘正值玉貌花颜,衣着却也似乎太朴素了些,如今你身上这身布料在京城早已不再流行,还有,你通身最值钱的恐怕便是头上那枚玉簪了,不过款式实在老旧了些,不似近年之物,倒像是从长辈那里传下来的。”

    赵林儿默默听着旁人对她品头论足,袖下手指渐渐拢成拳头,眼眶愈发通红,显是在极力忍耐。

    宋昀却似浑然不觉,步步紧逼道:“姑娘久在市井,遍尝冷暖心酸,难道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不懂么?衣食足而知荣辱,姑娘目前这种境况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日子过得绳床瓦灶,捉襟见肘,却又在这里端持所谓的傲骨气节,岂不是太过糊涂了些!”

    赵明志见宋昀连出驳斥之语,一番话说得赵林儿粉面红涨,全身轻颤,忍不住出言阻道:“昀弟,不要说了……让她走吧!”说罢低头灌了口酒,握拳簌簌咳了起来。

    眼角却瞥见一身襦裙的女子重又归位跽坐,面色不知何时恢复宁和,将那两枚金银锭纳入怀中,对宋昀笑道:“公子说得在理,人在屋檐下,谁会跟钱过不去?先前是小女子不识趣,还望宽宥则个。”

    宋昀呷了一口酒,亦是含笑道:“好说,好说,姑娘是明理之人,一点即通。”

    “不知公子是否还要听刚才那曲子?”

    “不必了,”宋昀道,“姑娘在这里给我们布菜斟酒便可,曲子么,改日再听。”

    “好。”赵林儿应得简落大方,酥手执壶为二人斟酒,一面听着席间谈话。

    “大哥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宋昀开口问道。

    “好多了,”赵明志应道,“幸好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又蒙你荐了名医过来诊脉开方,几副汤药喝下去,现下已经康复如初了。昀弟,算起来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宋昀忙道:“你是我大哥,再向我言谢岂不生分了些?这些酸话以后休要再提!”

    “好!以后绝不提了,我先自罚一杯!”说罢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一旁的赵林儿微蹙着眉向他横睇一眼,却并不向空杯里添酒,只用筷子夹了几样菜到他面前的碗碟中,做出这番举动时,脸上故意挂着不耐,赵志明却能体味出她那如寒冰的面孔下隐藏的一簇微微的暖意,心下非但不气恼,反而涌过一阵小小的感动,但他素来不善掩饰,又怕这激动之绪过于外露,便忙低头装作若无其事般叨了几筷子菜。

    宋昀暗中察言观色,心道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兄妹间往日隔开的那道冰河,也一如春风渡暖,不觉间似有消融的迹象。他将小二唤入雅间,要了壶龙井,以茶代酒,待林儿斟茶后,又问赵明志:“大哥日后有何打算?”

    前世赵明志入太学是一年之后的事,宋昀曾偶尔在两人攀谈中听他提到自己有个老家的堂妹,似乎已嫁给他人做妾,日子过得不甚顺遂,兄妹间也少有往来,每每提及于此,总会见他目中黯淡,像是满怀郁郁心事。

    如今再看,前世赵明志之所以愁郁,大概是因为最终兄妹仍未交心,赵林儿一心不想回乡,以致赌气嫁给他人才会这般。

    今生此时二人之间虽仍有嫌隙,却不再剑拔弩张,和缓的苗头已然呈现,至于最终冰释前嫌相扶相携,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赵明志心中亦有所感,回道:“我本孑然一人,寄身他乡,过了这么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余生再无高谋远志,得过且过罢了。”

    “大哥所言,恕小弟不敢苟同,”宋昀劝道,“圣人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君子立于世,自当有所图谋志取,难道大哥只想安贫乐道,继续做着那个可有可无的书院监书库一职?”

    “若依你看,为兄还能做些什么?”

    宋昀将话题引至此处,方徐徐道,“尝闻大哥有博学之才,何不身入太学,一展抱负?”

    “昀弟抬举我了。”赵明志回道,“我只是寻常一介布衣,才学浅陋,哪里敢觊觎与太学中的诸位鸿儒平起平坐,岂不无端被人贻笑大方?”

    “大哥莫要自谦,”宋昀道,“为太学师者,无非看重考量学识、资历、德行三方面。本朝太学博士历来非进士不取,你有功名傍身,又在家乡书院授业多年,学识与资历自然不在话下,至于德行,更是秉节持重,方正不阿。如此人才,乃是师者的上上人选。”

    赵明志闻言有些动容,如今太学为天下官家学府,能入太学当博士或直讲是诸多有识之士的夙愿,他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可之前一来觉得自己根基资历尚浅,二来当初为寻亲人只能找份清闲的零工。如今妹妹既已安好,是时候考虑下一步的打算了。

    宋昀的一番剖析之言,说的有理有据,其间虽有勉励之意,却也到底增加了他的信心。

    “好,承蒙昀弟看得起,大哥我愿意一试。”赵明志道。

    宋昀见赵明志在自己说服之下笃定心意,心下自然十分的欢喜,倘若赵明志此番能顺利成为太学博士,他身边自此必将又多了一名良师相辅。

    本朝太学中官职遴选之法大致有三。似祭酒、司业这样的从四六品要职,通常由素持威望的九卿或御史举荐,官家考察后着吏部迁任;再者如学正、录、谕等末职,有时亦会从德行端良的上舍生中筛选擢拔;而身为传经授道的太学博士,则是由学士院出试五道经义题,实打实地考校真才实学,最终择绩优者任用。

    因赵明志比上一世早一年准备入太学,宋昀担心节外生枝,又主动道:“小弟素与学士院翰林学士有些私交,来日可投递拜帖替大哥引荐一番,若蒙举荐,想必也能得些便利。”

    这本是宋昀想到的双保险之计,让他提前在考官心中留下印象,将来判成绩时也好有所优势。

    谁知赵明志却一口回绝,话中带了凛然之气:“不必,昀弟的好意为兄心领了。可如此偏颇行事未免有失公允,关于考校博士一事,赵某还是向学士院投牒自请吧。”

    宋昀被他说得一时有些尴尬,待静下心来却又实为佩服。无论环境几番变易更替,无论周遭之人的态度是褒是贬,是讽是抬,只要始终保持内心澄定安稳,那便是坚不可摧的强者风范。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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