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

    连绵细雨中,掌船的艄公将船慢慢泊靠到岸边,撩起粗布衣襟擦了把笠帽下的薄汗,对着船篷里的客人憨然一笑:“贵客,到岸了。”

    锦衣公子从船内探出身来,撑开一柄二十四骨的黛青色油纸伞遮住雨丝,熏在衣上的沉水之香徐徐浸没于氤氲暮色水汽中。

    “多谢船家,夜寒天冷,且沽壶酒暖暖身吧。”言罢递出一两多的碎银,在船家千恩万谢的感谢声中,踏岸而去。

    青衿馆不甚难找,沿街西行半盏茶功夫,再转过一道巷子,幕帘小阁吊窗花竹的精致小馆便现于眼前。

    真会挑地方。金浩元“金长脚”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但凡聚餐宴饮之事,经他之手委办,总会合了众人心意。

    举步上楼,雅间未进,已闻其内人声笑语。

    席间围坐了五人,金长脚笑意盈盈,一双眸子因喝了酒愈发精亮,说话间已举起杯盏:“今日大家难得一聚,来,这杯酒是为庆祝霍平兄公试夺魁!”

    众人纷纷应和,齐齐将目光集到席间一人身上。

    那人穿一身普通襕衫,面庞白净,棱廓分明,高鼻薄唇,乌发束冠,虽于席间不曾开口,周身却散出一股宠辱不惊的谦雅淡然之气。众人相望之下,只觉此人无论气度学识均乃高世之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再稍稍推人及己,便多多少少都开始自惭形秽起来。

    霍平嘴角含笑,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

    “霍某平日素蒙诸位仁兄抬爱相携,心中多有感激,更兼惭愧,这杯酒原应是我敬大家才是。”

    两厢客气一番,酒杯刚刚沾唇,门便被人推开,一室春机被裹挟而来的丝丝凉意侵扰,众人抬头,席间静了一霎。

    “宋昀,你小子终于来了!”平时与宋昀最为要好的苏泰初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招呼道,“来来来,迟到者自罚一杯!”说罢将手边空杯斟满,抬手递了去。

    宋昀接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坐在苏泰初身旁的尹容轩揶揄道:“泰初,这便是你不对了,宋二公子岂是你我之类的庸辈,等闲自然不会随呼随到,来了便是给了大家莫大的面子。再说了,宋昀可是咱大伙儿的金主,若把他灌醉了,一会儿找谁来结账?”

    宋昀望定他,眸中几番明灭,终是将怒色压了下去。

    若换做上辈子的他,就算听出话音里的尖酸之气,怕也是当成了另一番褒奖,没错,他就是有钱,就是有势,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自然不会对他人的种种钦羡嫉妒挂在心上。

    “抱歉,有事来晚了。”他解释一句。

    所谓有事便是他弃了马车软轿,一路小舟慢慢划了过来。

    他本不愿来,可又觉得一口回绝实在突兀,原先在太学中,关系亲近的学生经常在旬休之时聚会,向来爱凑热闹广交结游的他这种场合自然不会落下。

    可他委实不愿看到霍平那张脸,一想到这张脸日后把持朝堂作威作福行尽肮脏龌龊之事,残害景王忠臣,扶持戾帝上位,便从心底生出无尽的厌恶反感,有时恨不能冲上去一刀子结果了他。

    但他却不能那么做,非但不能,还要继续维持看似亲密的友情。

    “来这边坐吧。大家为了等你,这盘中餐可没怎么动箸呢。”霍平朝宋昀微微一笑,像个大家长似的亲切自然地招呼道。

    宋昀环顾一周,只看到霍平身边有一处空位,显是为他预留的,他心知自己没有推辞余地,便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淡淡的沉水之香从侧旁飘入鼻中,气味竟与他衣上所用熏香一样。沉水香料贵重,且一旦沾上衣料,历久不散。这香,不是霍平这种家世普通的太学子弟能用得起的。

    宋昀微微蹙了眉,忽然联想起一事。

    人已聚齐,众人品茗赏雨,吟诗作赋,推杯换盏间,席间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有人显然已喝得醺醺然,坐在宋昀另一侧的仲茂学锤了捶胸脯,对着尹容轩说话的声音也不觉大了起来:“尹兄,你莫拿话激我,我一介贫寒学子,虽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阵杀敌,可我有丹心碧血,忠贯白日,若论一个人有勇与否,却非是行匹夫之莽才能证明。”

    “说得好!”苏泰初接口道,“咱们寒窗苦读数载,不就是为了来日投国效力么?素来庙堂如战场,如今我朝虽历百年稳固繁荣气象,可外有猛虎眈眈相视,内有戚畹奸臣卧于君塌,太平之象下暗流涌动,虽无大的战事,可一场场打下的都是无硝烟的战争,若非有超绝的胆识气魄,根本做不到从容应对。”

    尹容轩嗤笑一声:“又说大话,朝堂之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天家圣意又怎是你我能揣度到的?一个个好高骛远,指点江山,那要将相何如?又要将二府三司置于何地?说到底,在座的诸位不过都是普通学子,当下念好书才是正理,至于其他的,说早了都是无用空话。”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霍平淡淡接道。

    众人默了一默。

    金元浩打了声哈哈,和着稀泥道:“诸位,莫议朝政,咱们还是继续赏雨吟诗吧。”

    席间三两人出声应和,哪知苏泰初却并不领情,一味续道:“金兄当真会粉饰太平,吟诗作赋……哼,如今官家锐意进取,力图改革,进士一科已罢诗赋及帖经墨义,而改试大义策论,为的就是取天下务实谋略之士,一消往前颓唐柔靡的士大夫之风。若当今士子只知闭门吟风弄月,纵然诗文才情斐然,却是充耳不闻时政国事,那朝廷取了这样的人才又有何用?真正的圣意在此,在座的诸位又有何异议?”

    金元浩辩道:“话是不错,可此处并非太学课堂,我们也并非与师长谈经论史,大家平时课业繁忙,又不在一处讲堂学习,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旬休凑成聚会,为何不能放松一下?”

    话到此处,便有些责备的意思了。

    苏泰初面色一沉,想到席间已接连同两人起了口角,实在不快,索性闭了嘴不再言语。

    隔了一阵,仲茂学接道:“金兄之言既提到了太学师长,小弟对此有些话想说,今日诸位都不是外人,便在此大胆一叙。圣主有言,为国之基重于养士,养士之源出于太学。师者,需德谊端厚、学术闳深、经义该博者为之,行为不修自然不能使人信服,可如今窃观学中诸博士讲师,声名浅薄,寡学无术者有之;附庸权贵,足涉权门者有之;固执已见,观点不合便打压人才者亦有之。何以至此?上梁不正而下梁歪之故也!”

    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朗,如敲冰戛玉,一番话说完,席间众人皆讶然抬头。

    宋昀望着他,目光中饱含钦佩,这个平时瘦弱寡言的学子竟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大胆肺腑之言,令他多少有些意外。

    重生这些天以来,他无时不在想着如何将自己的课业提升上去,而要想如此,除开自身努力,亦需师从名师教导。可太学如今便如一个小社会,现任国子监祭酒孔思淼身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一门心思只想着巴结权贵升官发财,又素来行为无检,为学官者本不得召妓私宴,但学中风传孔祭酒在外蓄养小妾,寻花问柳,惹得家中正妻几欲与之闹翻,年初他巡视太学之时,便有人注意到他衣领下的颈间多了几处挂了血丝的挠痕,想必是那位原配所为,从此“孔寻柳”的名声便从太学生中渐渐流传开来。

    有这样一位“上梁”,下面的人又岂能安心做事。

    “茂学之言,恕我不能苟同,”霍平此时却突然开口,“太学乃我朝官学,为师者须历严苛筛选,经术品行皆为上上者,又经吏部考核方可为之。这其中即便有人平庸无为鱼目混珠,那也只是个别之人个别之事,怎可因此打倒一片,如此言论,岂非一叶障目,以偏概全?再者,为学莫重于尊师,你我身为学子,怎可私下于师长之事肆意探讨评判?”

    宋昀坐在霍平身侧,只闻他言辞渐渐犀利,握了瓷杯的右手指节因微微加力而变得愈发青白,便知他已动怒,偏头看向他时,果见他一扫平日谦和恭承,眸中已蓄上一层淡淡的锐利芒光,虽未完全显露,却已生出一股令人胆颤畏怯的气势。

    宋昀不由全身一凛,有些东西,如人之心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平日如何遮掩,獠牙依然会在不经意之时显露出来。

    仲茂学却丝毫不露怯势,坦然迎上霍平的目光,侃侃而道:“圣人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时至今日太学中积弊累累,学风日下,讲师与弟子拉帮结派,矫弄成绩,甚至出入王卿贵族之门,为将来的声望前途拼赚资本。身为人师而不正其言行,怎能不受旁人指摘?”

    仲茂学说罢,霍平眸中怒火陡盛,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

    宋昀抢在他说话之前,急忙阻道:“茂学,慎言!”

    两人望向宋昀,本来想说的话被他从中打断,思绪再三转过,疾言从舌尖滚了几滚,却均觉时机已过,只能咽了回去。

    众人皆以为一向好脾气的霍平会被激怒,是因为他身为优等太学生,自然是将尊师重道奉为圭臬,闻不得旁人诋毁他的师长,以致一时不悦怒言相向。

    而个中真正原因,只有宋昀知晓。

    真正激怒霍平的,并非什么师者礼教,而是那句“出入王卿贵族之门”。时下太学生为了给来日官场铺路,常常暗地里奔走公门,霍平家世普通,族中并无显贵官人可以襄助。日后他从殿试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入了二府中的枢密院,更是深受宰相程显赏识,将之招为东床快婿,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从此趋炎附势之人险将霍家门槛踏平。

    彼时霍平一干好友均将他当做依靠个人努力而平步青云的正面榜样,却不料此人工于心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早在许久之前,便以塾师之务结识程家小姐,暗中出入往来于宰府上下。

    而那个许久之前,恐怕就是现在了。无论他身上的沉香之气,亦或他听闻旁人之言的激烈反应,都足可以证明。

    有时一句话,一个动作,足以暴露一个人的本质。

    夜已向晚,众人今日聚会终因意见不合不欢而散,霍平自知失态,主动付了酒饭钱,一席人打道回府,各奔东西。

    宋昀待众人走后,才慢悠悠踱出门去,他今日乘舟而来,未有马车小轿,却也不急,只待行到沁水河边再找个船家将自己载回去。

    刚出了巷子,路过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装饰一般,门前并未有多少车马行客,两盏栀子灯在风雨中飘摇摆动,拢出一小片荧黄的光亮。

    身后一阵喧闹,犬吠声、呵斥声、纷沓脚步声混成一片,有人从他身后跑过,喘息沉重,身形狼狈,刚越过他不远,便一个趔趄被路边碎石绊倒在地,后头的三五壮汉一拥而上,将他围在垓心,开始拳打脚踢。

    那人在踢打中抱住头不住闷哼,自始至终却未开口求饶。宋昀几步过去,将那伙人揪住,从旁劝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便要出人命了!”

    有汉子朝那人身上啐了一口,摆手示意众人停手,对那人恨恨道:“穷酸货,再也别让我在此处见到你,若再来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见一次打一次!”

    众人又踢了两脚,才稍稍觉得有解了气,骂骂咧咧地回了酒楼。

    宋昀将那人从地上扶起,替他掸了掸身上尘土:“阁下可还好?可要报官?”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动了动喉咙,半天开口道:“我没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宋昀心道惭愧,自己不过是路见不平之事从旁喊了一句,并未帮上太大的忙,他见那人面上满是血迹,道:“可伤到哪里?用不用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咳……”那人说罢,竟吐了口鲜血。

    宋昀忙掏出巾帕替他揩拭,顺便将他面上血污灰渍一并擦净。待那人露出真容,他望着那张前世熟悉的面孔,讶然失声道:

    “你是……明志……赵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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