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晌午陪母亲在红伽寺用了素斋,其后又随刘氏向寺里添了香火钱,两人这才出寺下了山来。赶到城中时已是午未之交,他估摸着时辰,故意松了缰辔,信马由缰磨磨蹭蹭地跟在母亲轿后。

    刘氏对他这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已是见怪不怪:“说吧,是不是又想着去何处玩闹厮混?”

    宋昀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如今听到“厮混”二字本能地有些抵触,却到底不敢发作,只踅身望向轿内的母亲,将一早盘算好的话说了出来:“过几天便是哥哥生日,我在弓店订做了一把好弓,眼下想去看看做好了没有。”

    前两日他还成天嚷嚷要送宋扬一柄击鞠用的鞠杖,说什么杖柄裹的是西域贡的头层软牛皮,上头加了江南彩绣,杖头甚至请人嵌了几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先不论贵重与否,果真按着此设计做出来的鞠杖,约莫也跟宋昀本人一样,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

    而今头遭听说礼物居然临阵又换成一把弓,刘氏心中呵呵一笑,这孩子果真是个心无常性喜新厌旧的,将来若成了亲,也不知会祸害哪家姑娘。

    但若单论这副好皮囊,那可真真没的说。

    “去吧,只别耽误晚饭,天黑了就该回家。”她嘱咐道。

    宋昀点头道好,辞别母亲,策马朝反方向行了出去。一想到马上要做重生后第一件大事,心中便有些莫名的鼓噪不安。

    他从沁水西街的弓店中挑好一张趁手的弓,准备驱马去寻宋扬,只偌大一座京城,他不知大哥现在何处,正踟蹰间,看到封顺府户曹参军事孟俊腆着肚子剔着牙,从对面姜家食店踱了出来。

    “哟,这不是宋二公子吗?平时都是咋咋呼呼一群人,今儿怎么转了性子,一个人在外逛呢?”孟俊看到他,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一眯,先上来打了招呼。

    他人倒不坏,只是嘴忒毒了些,宋昀也不计较,拱手施礼道:“孟大哥好,我有事想来寻一下哥哥,不知您可曾在何处见过他?”

    孟俊敛笑,正色道:“一刻前我看到他由此街去了北面,不过他现在正执行公务,你若找到他,莫要久留打扰。”

    敢情像防贼一样防他呢,生怕因他误了他们的差事,宋昀默默腹诽,嘴角勉强扯了笑:“多谢孟大哥,今日有事,改天一定请您去洵仙楼吃饭。”说罢喝马摇缰,一骑飞驰而去,只余孟俊在原地回了一个长长的“哎——”字。

    宋扬正同手下在新桥北街各巷陌间巡逻稽查巨盗案嫌犯,才出了棉花胡同,便正好与特来寻他的弟弟照了面。

    宋扬奇道:“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该陪娘去红伽寺上香吗?”

    宋昀也不同他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是,不过有件奇事,我方才同娘在回来的路上,经过西坊玉林西街的时候,看到一伙人行事鬼祟,再一细看,领头那人细眉鼠眼,右脸颊横贯一道刀疤,仿佛就是官府张榜要抓捕的逃犯,所以我让娘先回去,赶紧来寻哥哥你去看看。”

    宋扬听闻宋昀口述,立时意识到事情紧急,忙将手下召来,吩咐道:“走,贼众可能藏身玉林西街,咱们去那边巡检看看。”众人听命,向西街行去。

    前世宋扬在缉凶时被嫌犯暗中射出的冷箭所伤,伤口离心脏只堪堪差了寸许,饶是他年轻体健,也在床上足足躺了月余才能下地。这辈子,宋昀实在不想让哥哥再踏险境,可又知以他的脾性根本不会置身事外,因记得最终的缉凶地是在玉林西街,便故意诌了方才那番话引他过去,如此一来,局势随即翻转,上一世宋扬受伤之事应该不会再次发生了。

    宋昀不由松了口气,将弓柄牢握在掌中,倘若哥哥再遭不测,他绝不会作壁上观。

    顾熙跟姐姐从酒楼出来之后,便坐上之前赁来的那辆马车,车夫挥鞭一赶,马车向顾府行去。

    路上顾婉歉然道:“今日之事都怪我,弄丢了银子,又进错酒楼,平白生出这许多事来,害你跟着受了委屈。”

    顾熙安慰她:“不怪姐姐,说来还真是有缘,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姐姐偏进了这家,让我跟三哥时隔多年又有了机会叙旧,眼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粉嫩红润的小脸上,乌眸闪亮如似点漆,掩盖了一切烦恼愁云,只余满面的真挚单纯。顾婉只觉无限怜惜,将她揽到身前,道:“你呀,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是再细致不过的一个人儿。只是有些时候实在不必为了迁就他人而委屈自己,咱们是姐妹,就更不必如此了。”

    顾熙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

    马车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顾熙一个趔趄倾身向前,幸而被顾婉及时扶住,才不致从座位上跌扑下去。盛了莲藕羹的罐子在车厢内骨碌滚了几圈,还好盖子封得严实,汤水未洒,顾熙忙将罐子收入怀中。

    顾婉掀了车帘问道:“发生何事?”那车夫道:“姑娘,前面好像出了乱子,小的看到人群里有穿着公服的封顺府衙官爷似在例行公事。依小的看,咱们还是换条路走吧,虽绕远了些,却不至于不太平。”

    顾婉又问:“老伯,此处又是哪里?”

    那老头儿回道:“此处是玉林西街。”

    玉林西街与顾府只隔了三个路口,此刻若是调转车头换条路走,起码又要远上半个时辰。顾熙嘟了小嘴,抱了羹汤罐闷闷不乐地正欲下车看看,被顾婉伸手拦道:“妹妹,你待在车里不要下去,我去看看发生何事。若没什么大事,咱们便是在原地等上一刻钟也无妨。”

    顾熙点了点头,看她一人下了车去。

    顾婉刚走出不远,前面熙攘的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骚动,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站住!别跑!”

    人群中遽然劈出一道空隙,当中一人捂着胸口鲜血一面狂奔而出,一面将邻近之人纷纷撞翻在地,右颊的刀疤在青筋毕露的脸上显得尤其狰狞恐怖。

    一众身着公服的封顺府官兵在他身后穷追不舍,无奈人群过于密集,地上经方才踩踏推摔已是一片狼藉,混乱之中,又怕误伤百姓误损财物,竟是渐渐落于下风。

    宋扬追出一刻,站定后从腰间箭筒抽出羽箭搭弓瞄准,但那匪徒奸猾,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去,瞄了一刻,终是怕误伤而放弃,却在此时听到“嗖”地一声,右斜方凌空一箭呼啸着射入那贼人后脊。

    宋昀站在远处街角,正将手中长弓缓缓放下。

    那亡命之徒虽身中一箭,却并未伤及要害,更坚定了逃跑之心,甫一看到路边顾熙所在的那辆马车,双目精光一闪,上前纵身抬腿将车夫踹下马去,抓过缰辔飞身上马,在马腹上狠夹一脚,马儿吃痛,立时发疯似的奔了出去。

    须臾间巨变陡生,待顾婉反应过来,再也顾不上端庄仪态,追在车后高喊:“妹妹,熙儿——”

    还在车上的顾熙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甩进车厢深处,左臂猛地撞到横梁,钻心的巨痛霎时蔓延周身,正伏在车厢内慌忙无措之时,突然透过车板缝隙,隐约看到马车外面似有人从后奋力追上,尔后生生用蛮力拖住马车后辕,迫使马速渐渐慢了下来。

    顾熙从厢内摸索到那只羹汤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出车厢,左臂已是软软地使不上劲力,只得将全身力气蓄到右臂之上,抬起那瓷罐,照准了贼人后脑狠狠砸去。

    “啪”地一声响,瓷罐正中那人后脑勺,汤汁和着鲜血立时淋漓四溅,羹香与血腥气拧成一股奇异味道,引得顾熙几欲呕吐,贼人未料此刻竟遭人暗算,愤怒拨头时,顾熙只见一双满布血丝的眸子睚眦欲裂地瞪向自己,脑中一空,便如木偶似得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电光火石间,蓦地一只大手从侧旁揽过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从车上捞到地下,紧接着便覆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熙儿,别怕。”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微哑而深沉。

    顾熙在凌乱中抬了头,正正对上那双温澈的眸子,仿若暮春三月的薄淡昀光,虽不灼烈,却在这一瞬间豁然溶进了她的心。

    是宋昀。

    顾熙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被他救下,神思清明之后,只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疼痛难受,侧头看到近旁被官兵围捕在地的巨盗匪首时,小嘴一扁,终于忍不住哼哼唧唧地抽噎起来,又因折断一臂,也抬不起手来抹泪,干脆顺势扑在宋昀怀中,将一干涕泪毫无保留地蹭到他的衣上。

    宋昀轻抚着她的青丝,一时间百感交集。

    一世蹉跎,他终于又等到了她。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怕死,只是怕死后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怀中的小人儿哭得梨花带雨,连着他的心也被击得脆弱柔软,如今重活一世,他已决心护她周全,却未料到彼此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重逢。他想起之前与弘安的那局对弈,人生如棋,世事难料,在他忖度落子,试图以一己之力更改棋局时,他也定然要承受与之相傍而生的后果。正如今日他设局救了宋扬,却根本不曾想到竟会将顾熙牵扯其中。

    “对不起,熙儿……”他一遍遍道歉。

    顾熙哭得脑袋有些发沉,此时听到宋昀无限自责地说着对不起,全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你救了我呀,为何却要道歉?”她泪眼汪汪地望向他。

    “我来晚了……不过还好,却并不迟。”他喃喃答道,是在回应她,也是在回应上一世的顾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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