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父子刚入了南安门城楼,猝然间南面城外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一面挥鞭策马,一面对近旁之人疾声道:“让开,让开!”路人纷纷避让不及。

    宋临瑄蹙眉下轿,原要看看究竟何人喧哗放肆,不料见到的却正是自家仆人阿烟。阿烟甩鞭下马,在城门处对宋临瑄隔空喊道:“将军,不好了,二公子他……出事了!”

    宋临瑄闻言大惊,明明自己方才还在金水湖为着宋昀顽劣惫懒一事训了他几句,如今只过半日不到,二郎怎就出了事?

    在阿烟一番慌慌张张,口不择言的陈述后,宋将军终于理清事情原由。原来是宋昀在自己走后又见了顾绍洺家的二小姐顾熙,两人在栈桥不知因何事发生口角,导致宋昀落了水,救起后一直昏迷不醒。几个家仆见状慌手慌脚,雇了辆马车将宋昀抬回城内,阿烟担心主子,先行策马赶回来通报。

    宋临瑄心知事情严重,忙对宋扬道:“快进城请大夫来,我在此处接应二郎!”

    将军府小丫鬟菊儿托着蜀锦如意纹的礼盒,一路穿廊过厅来到夫人刘氏卧房,行礼后禀道:“夫人前几日订做的头面首饰已打好了,如锦坊掌柜的刚差人送来。奴婢方才来的路上看了一眼,真真是雍雅大方,贵气逼人。”

    刘氏正挑着小匙往狻猊香炉里添香,闻言将手往帕子上一擦,笑吟吟道:“快拿过来给我看看。”菊儿趋奉上前,揭盖露出内中一套簇新的头面,累丝嵌珠镶白玉的分心,金嵌祥云的花心,外加金缕花钿,金玉相彰,贵而不靡,润而不俗。

    “如锦坊不愧是祖辈相传的手艺,这套首饰做的甚合我意,等我儿成亲之日,我戴了出去,必不会辱没了将军府的门面。”

    刘氏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菊儿在一旁应道:“夫人玉貌花颜,再加保养得宜,与其他命妇站在一处,可真是出挑的很呢。”

    刘氏笑了一笑,她本将近四旬的人了,自及笄便嫁与宋家,早些年颇受了些苦,如今再怎么保养也是韶华不复,不过这话从婢女口中说出,她心里到底是有几分受用。

    “对了,不知大郎今日相亲结果如何,父子俩在这一事上都是没主见的,险些被那舌灿莲花的媒婆哄骗过去,当即便要应了这门亲事。亏得我多了个心眼,素闻那女儿才学高,却是个形貌丑陋的。这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妇容又是四德之一,万不可将就,原应提前一见真容,免得成亲日盖头一挑,便是后悔上一辈子也无人说理去。”

    刘氏说着,菊儿在旁一面听着,不时点头应和,又闻刘氏道:“话说这会子总该完事了,老爷也快回府了。你去厨房催催,将晌午的饭热一下,再烫上一壶酒待着。”菊儿应声退下。

    刘氏坐了一刻,心中只觉隐隐的不踏实,便想唤个人再出去探探,刚走到院中,闻得门口几人一阵喧哗,随即又见宋扬与阿烟抬了昏迷的宋昀进入院中,后头跟了一班大夫与蹙眉而行的宋将军。

    刘氏见宋昀全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嘴唇发白,面色青紫,双目紧闭,显是昏厥过去,只望了一眼,便犹如挖肝掏肺,立时扑将过去嚎啕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你倒是醒醒,这是要要了为娘的命啊!”

    跟在一行人身后的顾熙本耷拉着脑袋,闻言抬了头,本能地向后缩了一缩。

    宋临瑄将刘氏从宋昀身上扒开,皱眉道:“夫人,二郎不过是落水受惊,闭气晕厥,现下大夫都来了,想必无甚大碍。”

    刘氏忙问:“落水?二郎向来不会水,必不会自己下去,难道是被人推下去的?何人这般心狠手辣,竟敢谋害将军之子?”

    顾熙又瑟缩地向后躲了一躲,心中不免嘀咕,早知宋昀亲娘是个悍妇,她或许压根不会跟来。又转念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宋昀毕竟因她落水,这口害人落难的黑锅,她背了。

    宋昀出事之后,她原本也慌了神,想先找众姐妹讨个主意,可寻了半天,那画舫内已是人去船空,敢情那起子人见她沾了事便迫不及待一走了之。她心中冷哼一声,素日里在老太太面前姐妹长姐妹短的叫着好听,及遇到丁点困难,便全部躲将起来,没准现在都各自在家暗戳戳乐颠颠地等着瞧她的笑话。

    刘氏又拦住大儿子询问事情经过,宋扬只含糊讲了弟弟同顾二老爷家的二小姐顾熙碰面,之后落水云云,他本就不甚清楚经过,眼下只是一笔带过。刘氏察言观色,见父子面现不豫,料知相亲之事必是黄了,又闻害二郎落水的是顾家小姐,心中一番揣度,尖声道:“那顾家小姐现在何处?二郎与她无仇无怨,她为何欺负我儿?我明白了,想必是因大郎相不中她顾家大闺女,那二小姐便猪油蒙了心,报复到我家二郎这里来了!”

    顾熙一听差点跟着气厥过去,宋夫人言辞粗鄙,逻辑可笑,红口白牙,言之凿凿,立时又给她背上了一顶替族复仇的黑锅。

    “妇人之见,无凭无据,莫要瞎说!”宋临瑄斥了一句,随众人将宋昀抬到卧房。大夫把脉察看一番,只说是湿毒内蕴,清窍闭塞,又给开了方子,道并无大碍,过段时间自然会转醒。宋将军少不得一番酬谢,亲自将人送出府外。

    宋夫人出屋打水,见一小女站在院中望着自己,看着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便问:“你是何人?我瞧着不像是这府里的。”那丫头行礼道:“宋夫人安好。小女姓顾,单名一个‘熙’字。今日贵公子之事全由小女而起,罪不责他,望夫人明鉴。”便将今日如何与宋昀相遇,如何争吵,又如何落水一事清清楚楚讲了出来,既无隐瞒,亦是坦诚。

    宋夫人一面听着她言语,一面想着此人在何处见过,待她说完抬起头看清面相,讶然道:“你是……你是那南斜街聚福楼东家周玉的女儿。”顾熙未想到在此听到生父名讳,脸上一黯,道:“正是小女。”

    刘氏面现鄙色:“难怪了,我说二郎怎会识得顾家之女,原来是你。小家小户的女儿,一朝攀上高枝入了高门大户,也是满身难掩的市井铜臭之气,难登大雅之堂。”

    聚福楼就在将军府后的南街上,原是京城闻名的酒楼,四年前家主周玉暴病而亡,撇下孤儿寡母。父兄族人贪恋家财打起酒楼的主意,私下订契将酒楼易主,瓜分了所得银两,轮到孀妻张氏及幼女,竟是连个铜子儿也没有便被扫地出门。张氏在娘家守孝三年,三年之后,谁也没有料到,堂堂翰林学士顾绍洺的娶亲花轿会抬到张家门口。昔日的孤儿寡母摇身一变,竟成了顾府的侧室和小姐。

    顾熙出身商户市井,自幼并不像贵家小姐一般受到礼束,因而养成了烂漫不拘的性格,因两家挨得近,从小便与宋昀一处玩闹,两人也算得青梅竹马。及她入了顾府,便发现自己处处不合宜,时时受约束,垂手敛容、蔼睦谦恭的贵族小姐做派,她是如何都学不来。

    顾熙见刘氏贬低自己,也并不生气,只因这一年多来此类话语她听到的实在太多。“顾熙自知身卑言微,本不配登府致歉,只因今日之事皆因小女一人之故,实不想家人为我牵怀奔劳,百般思虑之下,只得觍颜前来,请求夫人谅解。”

    说罢已是泪水涟涟,盈盈欲拜,宋夫人也不相拦,只想着让她拜上几拜消消怒气。正巧宋将军送客回来,看到院中二人对话,紧忙上去扶起顾熙道:“顾二小姐不必如此,原是场误会,更何况其中也有小儿的不是。如今大夫把脉开方,告知小儿已无大碍,今日之事,便在此做一了结吧。”他见顾熙只身前来,未有丝毫胆怯,心胸坦荡,态度自如,心中便有了几分嘉许。

    刘氏忙问:“老爷,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那顾家……”

    “夫人还要怎样?顾家小姐这不是亲自来道歉了么?本是场误会,不值一提,何不风轻云淡地化解开去?阿烟,备顶轿子,好生送顾二小姐回府。”

    阿烟应了声是。

    顾熙未料事情了结的如此顺利,赶忙抹了把泪,朝宋将军及夫人各施一礼,又道了几句愿公子安好之语云云,便随他一道下去了。

    卧房床上,之前昏迷不醒的宋昀慢慢睁开了眼。

    模糊光影中,入眼的先是头顶上那一簇簇的金泥小花,等视线渐渐有了焦点,才认出那是挂在床顶的绡金边帷帐上的团花图案,他微一转头,身侧是三面合围的秋山鹭鸶的枕屏,再一看身上,覆的是一套绣穿枝牡丹的锦被。对面墙上那幅干笔勾画的兰竹图,拢在案上莲花香炉的袅袅轻烟里,愈发衬得那墨色疏淡迷离,模糊而虚幻。

    眼前的一切既十分陌生,又无比熟稔。

    他欠起身,重重捏了捏眉心,只觉身体疲乏虚透,险些要散了架。

    这滋味,倒像是临了跳入束陀江时那一刹的感觉。

    他忙又摸了摸身上,并没有千疮百孔,万箭穿心。

    一切倒像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究竟是怎么了?

    菊儿端了热水进屋,见他醒了,一脸的惊喜:“二公子醒了!奴婢这就去禀告老爷和夫人,莫让他二位着急!”

    “你等等!”宋昀讶然,急忙喊住她。若自己没有记错,眼前这个宋家女使六年前便离府嫁给一位古董商贩,出嫁之时,母亲还出了银钱凑了嫁妆。

    她为何在此?她口中的老爷和夫人,又是谁?

    “你先莫慌着去……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再去不迟。”他必须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公子请问。”菊儿顿了脚步。

    “这是……将军府?”他犹疑着问道。

    菊儿瞪大双目:“自然是,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落了水,连脑子也跟着进水了?

    “今年,又是哪一年?”

    “咸淳二年,四月,清明。”

    “咸淳二年,咸淳二年……”宋昀默默重复,不对,现在明明是开德元年,新帝登基,废了存于世上十年的先帝年号,改元开德,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婢女口中所说的九年之后。

    可是为什么,一切又回到了九年之前?

    宋昀蓦然缩住瞳孔:“你方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是清明。”菊儿有些惶恐。

    脑中遽然现出一丝光明,这想法初初令他难以置信,现在却又不得不信。怪不得,今日原是清明节,他的魂魄,九年之后的魂魄,在这样一个日子,竟回穿重生了!

    这一切,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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