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章,转而清明已过,下了码头,便到了邯郸郡,政宜在轿子里正和田嬷嬷对弈围棋,争那个犄角时,轿子突然一停,棋盘打翻,田嬷嬷笑道:“这可怨不得我悔棋了。”只见鼎儿从前面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拦下了轿,说是认识你们,给俺这个东西给你们看,田嬷嬷方下轿看到是一个赤金如意,对帘内的政宜笑道,是你天玑子先生来看咱们了!透过软烟罗,果然见是天玑子上前施礼,政宜笑道:“这么远的路,先生怎么来了?”天玑子一甩拂尘道:“特意看学生进益否。且请学生先带队进入邯郸郡。”

    天玑子一时也上了后面的马车,一队伍浩浩荡荡开往邯郸郡,只有鼎儿骂骂咧咧:“真介晦气,一清早俺就遇到姑子,晚上打牌肯定又要输钱给他们。”

    进了邯郸郡太守府,太守见到天玑子,忙跑了来:“您老可算来了,说的善于医治百病的活菩萨呢?”又见外面一仗队伍,倒吓了自己一跳:“怎么请了这么多位活菩萨,还是一个队伍。”天玑子道:“菩萨我给你请来了一位。只是大人要预备下屋子,备下酒菜,散点儿小钱,好让抬菩萨的兄弟休息。”太守又是忙地命家奴收拾好屋子,又是命把活菩萨赶紧请下来。政宜自那日弃舟登岸时,见离天子脚下近了,官员不似那么徇私舞弊、贪污洗钱,看着庄稼人也在田里播撒种子,真是一派天然美景。

    有词赋曰:

    酒旗招客饮,在望有田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田嬷嬷掀了帘子,扶着政宜手进了一个亭子,上书“丛亭”,左对联: “蜀国破天荒,忆冠裳让后,水土平初,一德君臣三代远。”右对联:“巴人追地载,当花凤来时,杜鹃啼处,千秋风雨二陵多。”有伺候的抱琴、倚云并碧绦放下亭子六面帘子,那邯郸太守却不曾听说申老爷的闺女儿上紫宸都城,但是见这个阵仗,也是有根基派头的。忙作揖道:“女菩萨救我夫人!”政宜一听救人,哪里按捺地住,但侯门小姐款儿不能忘,田嬷嬷时时提醒,只得先压心下来,问道:“大人,尊夫人怎么了?”那太守禁不住哭道:”我夫人生产完已过三月,却不思饮食。”那政宜道:“生的是男婴还是女婴?”太守喜道:“终于生的是男婴。”政宜一听”终于“二字,便问道:“恕小女无礼。太守大人,是否在尊夫人怀孕前,你们二人都吃过一些产男婴的偏方?”那太守也顾不得了:“何尝不是,奈我命中无子,却吃过些偏方。”轩墨在庭外冷笑道:“太守是喜欢夫人?还是喜欢夫人的儿子?若真敬重自己夫人,怎么会吃这些东西?生男生女那么重要?”政宜颔首道:“怀孕本是天命,不可人力扭转。人力扭转,母子俱损。太守大人你且领路,小女去看看尊夫人。”

    田嬷嬷知道医者,望闻问切,只得随着政宜来至太守的居室,见了床上那女子,便问:“这是尊夫人了?”太守道:“正是。”于是家下侍女捧来个大迎枕,一面给太守夫人拉了袖口,露出脉来,政宜伸手按在右手脉上,又换至左手,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半日功夫。问道:“大人你怎么这么糊涂,是不是生产完又给尊夫人用过催奶的药?”那太守道是。

    政宜出了屋子,离远了方骂道:“怀孕前不该强行吃偏方生男。生产完后不该强行吃药催奶。抱了你的儿子来。”一时家仆抱了他儿子来,政宜看到婴儿啼哭不已,不禁心痛,又仔细摸了摸,道:“这孩子胎里不足,怕活不长久,有续命的方子,就是……”

    太守急道:“就是什么?”政宜奈何不了,只得据实已告:“续命与延绵子嗣。”

    太守顿时大哭起来,政宜宽慰道:“天命不可违抗,大人已是两次违抗天命,强行以人力扭转,现能救人已是万幸,太守正值壮年,何愁没有将来?大人的儿子事情,你大男人听了都如此痛苦,何况其母,万勿告知!”

    开了夫人的方子:

    姜片(二钱、土炒)、乌梅(二钱、酒淬)、陈皮(二钱、酒炒)、橘皮(四钱)并柚子皮(二钱)炒取汁,佛手(三钱)、苏梗(三钱)并粳米(六钱),水煎取汁,加红糖服用……

    密密麻麻越写越草书起来。

    太守见这女菩萨并不给自己儿子开方,便流泪。

    政宜道:“孩子小,不宜吃药,只需要太守寻个好推拉师傅每日捏脊,强体,顺气血,调脏腑,每日喝盅蜂蜜即可,年年不能间断。需医缘凑巧,延绵子嗣是有希望的。”

    又取来针石,至太守房中给他夫人足三里灸了半日,方才听到那妇人“哎哟“一声,政宜道:“这是产后体寒,克化得动饮食了,要食性温的食物。”

    症治后,一径仍回到丛亭,邯郸郡太守才问道:“敢问女菩萨什么名字?”天玑子在外道:“太守一口一个女菩萨,我徒弟不是从天而降,是申老爷的闺女,申政宜小姐。”那太守方道:“谢过申小姐,难怪,听闻申千金一路敲山震虎,打掉好几只大虫。”

    政宜指着无情和轩墨笑道:“我哪里有这本事?不过看几本歪书,通些医术解闷。真正打大虫的是这两位少年。”

    众人在邯郸郡太守吃过晌午,鼎儿领着众执事偷懒的偷懒,睡懒觉的睡懒觉去了。政宜一径人又逛了阵邯郸郡太守的后花园,绕过太湖石,清笛见了画廊前梁间燕子衔泥做巢,道有趣,要墨轩背他上去看燕雏,水榭上见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趁众人都在赏景,轩墨赶过来瞧瞧问政宜:“你又没生过猴儿,怎这么会判症?”那政宜知道轩墨又在打趣她,回道:“你又没见过我生猴儿,怎知我没有孩儿?”轩墨以此当真,哎了一声:“你有孩子了?定是无情的!哎,我也愿意一起养。”政宜见雄赳赳的男子竟这般当真、软和,可笑可叹可怕可惊,啐了一口:“谁说我跟无情有孩子?”碧绦却来至水榭外,隔着纱窗往里看,招手叫萍碎,只当什么新闻,无情却隔他们不远,猛然出现,倒吓了两人一跳,“无情,你要坑死我们。”政宜听到这声响,想必刚才的话都被他们听了去,正不好意思,天玑子推开水榭的窗,道:“学生让先生好找,跟我来。”

    众人便出了花园,天玑子道:“学生跟我上山访贤。”从师命,一时从邯郸郡太守府借了驴车来,田嬷嬷、抱琴、轩墨、无情并搂着清笛的政宜一路上山,进了山口,不远处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屏风似的迎面竖起,土石相间,数目丛杂,这路不是羊肠小道,却是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头路径,政宜道:“先生,访的什么贤?”天玑子道:“这山上有个极为离散的高人,对诸国多有深远见解。”正说时,窜上一个物件来,到了山脊上,又是呜的一声,轩墨忙捂了清笛的嘴道:“那是老虎。”那虎却在前面立住脚,眼睛灼亮灼亮,盯着驴车,那虎又呜了一声,只听的树梢上呼呼地响,树叶被挂的簌簌的落,登了许久,轩墨看了看,道:“走吧,虎去远了。”无情再看了看,驾着驴车过了危桥,不消片刻功夫,已到灯光之下。见到了一个却开着杜鹃花的扶梯曲折上去,田嬷嬷道:“老生料着山上太冷,比不得山下暖和,已预备下斗篷、毯子。”于是众人披了斗篷,抱着毯子到了阁中间,靠着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西看,只见河中浪高如山,一望无际。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作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天上的云气涌起,似堆雪花似的叠了起来。这时阁门才推开,出来一个老翁,须发苍然,口中问天玑子道:“你把你学生请来了?”政宜只当这老者是贤士,便福了一福,那老翁却点点头道:“你们等一片刻,我去我们少爷去。”说着,门也不关,便进里面去了,那无情看了心下十分诧异:“难道这家竟无家主?何以去问少爷?老爷呢?难道是少爷当家?”煞时,只见那老翁往内传话,里头说了声:“请客人里面坐。”原来这阁子门内别有洞天,门前台阶十余级,坦坡上有一个遮天大庭,众人进得房来,是三遛屋子,过了穿堂,就是台阶,下面平地上都是栽的花木,正开着,花朵儿粉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连着一片野杜鹃开的红红烈烈,灼灼的火红一路摧枯拉朽烧下阁外去,且还种有兰花,异常幽秀,一阵阵油箱,清沁肺腑。正堂上挂着一幅墨色门帘。老翁到了房门口,喊了一声:“少爷,那姓申的小姐和天玑子客人来了。”却不见那帘子掀起,只约莫看得帘子里是个穿厚衣服的少年。

    天玑子便铺了毯子,众人坐下,那少年道:“谁是申小姐?”

    政宜颔首,那少年道:“天玑子夸你很有机锋,我来问你,紫宸国和禾国开战,几分把握?”

    政宜道:“双方都有十分把握,只是……

    那少年咳嗽道:“只是什么?“

    政宜闭眼,想想路上所见所闻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小女一路走来,只见一要打仗,米涨价,油涨价,百姓日子不好过。”

    政宜只闻的一丝血腥,在幽香的衬托中甚为腥臊。政宜道:“小女略通医术,能否给您把把脉。”少年把手露出帘子,政宜在田嬷嬷的搀扶下切脉,政宜又道:“能否请您解了衣裳,小女想看看。”

    这一说,田嬷嬷脸色变了,当真没见过男人?轩墨你没见过!那轩墨听到,那还了得?她自己不是要当堂堂公侯小姐,怎么倒调戏起男人来!那无情听了,哎一声。

    只见那帘中的少年颔首,老翁掀起帘子,但见那少年穿着厚厚的貂皮,脸色苍白,只解了上衣,皮肤白皙,政宜请他躺下,取出针石,在少年的手臂、腹部的穴位都扎上了,轩墨一刻不离政宜,田嬷嬷更是严密监督,清笛看着扎了那么多针在身体上吓叫唤,每扎一针,清笛仿佛是扎在自己身上,赶忙闭眼。

    过了一会儿,才把针石取出,政宜仔细看了看颜色,惊诧道:“果然是中毒了,是日积月累上去的。”这时才看清那少年的眼睛,精明深邃的眼神,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清雅以极,全无半分散漫。少年穿好衣裳,披好雕裘,又遮住帘子,浅浅笑道:“这毒不要紧。”

    政宜急道:“怎么不要紧?身体千疮百孔,都咳出血来!山顶寒冷虽能压住毒,不至毒发,究竟是数日子过活,你身上的毒太多!热骨毒、赤炼散、钩心枯三种毒物混合。”

    天玑子问道:“学生可有法子解?”政宜用折来藤条在地上写了又划掉,再写再划,如此几十番,才写出个解药方子,政宜说道:“这些解药在紫宸国寻不来,中毒的几味毒物在紫宸国不生长。你到底是哪国的人?”

    少年笑道:“你既然识得这毒,定不是紫宸国人,你又到底是哪国人?”

    政宜啐道:“这是诡辩。”政宜深知这些植物本不是毒物,只是相克甚深,共同食用如同饮鸩止渴,医书上都有记载,可惜没有记载详细到这些毒物究竟生长到何处。

    那少年道:“天玑子道你是医者,没有害人之心,我相信你,老翁你把这方子誊写下来。我们继续聊诸国。寒国,小姐你怎么看?”

    申老爷命政宜不得乱谈论寒国走私烟土拖垮各国的事,政宜答道:“寒国和威国如今惧怕禾国,禾国已拔西戎,若两国不联手抗衡禾国,而由禾国领威寒两国攻牧国,则稽国、紫宸国、牧国三国必殊死与禾威寒三国拼命。小女见识浅薄,从没听过君主在国破家亡时不以全国之力抗衡的。”

    政宜最后还是添了一句:“谋士无谋,百姓不死。”

    少年道:“禾国和紫宸国,有无并存的办法?”

    政宜道:“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昔者六晋之时,智氏最强,灭破范、中行,帅韩、魏以围赵襄子于晋阳。决晋水以灌晋阳,城不沉者三板耳。智伯出行水,韩康子御,魏桓子骖乘。智伯曰:‘始,吾不知水之可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汾水利以灌安邑,绛水利以灌平阳。’魏桓子肘韩康子,康子履魏桓子,蹑其踵。肘足接于车上,而智氏分矣。身死国亡,为天下笑。”

    少年道:“小姐见识深远。老翁你把这个给那位小姐,权当今日见面之礼,以后定还有再见之日。”

    那老翁递上一块金镶了半边玉的玉佩,天玑子命政宜好好保管不得散失。

    天色渐晚,一径人下了阁,出了山,驾着驴车赶往邯郸郡太守府内,路上轩墨对政宜道:“以后不许脱男人的衣裳。”田嬷嬷说狠是,无情点头,政宜道:“我用针石,岂有不看经脉的?”

    那轩墨背着清笛道:“我好久没有运过轻功,觉得经脉有些不通,你也给我针灸针灸通气。”政宜红了脸啐道:“放屁。”

    且说紫抱冰的橘洲郡铁厂停了,原来是拖欠工匠的工钱,工匠闹事。紫抱冰命砍了为首作伥的工匠的头,一声令下,刀矛挺起,刀光一闪,数十颗头颅喷血落尘埃。人群中响起了压抑不住的悲声,紫抱冰瞥见一个老工匠只穿短裤,羸弱的上身肋条尽现,跪着,有冷又怕,瑟瑟发抖。紫抱冰过去,搀起老人,脱下自己的袍子给他穿上,问:“老人家高寿?”老工匠更加恐惧,身体抖得厉害,哆嗦道:“六、六十四……“紫抱冰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数十俱尸体,问道:”家中还有何人?“那老工匠道:”有我老婆,还有三岁的小孙子,指望着我、我……“

    紫抱冰:“指望你在此挣钱养活他们,对吗?“老工匠无力点头,浑浊的眼泪在深陷的眼窝中流出。

    紫抱冰大声道:“你们家也有妻儿老小等着你们去养活。而你们却跟着起乱!这橘洲郡铁厂是我郡州郡的命脉,是你们的饭碗!听他们”说的时候,指了指几具尸体,“奸人的挑唆,把铁厂闹垮就是砸了你们自己的饭碗!再生事端,杀无赦。“说着对主管道:”把厂里尚存的银两全部拿出来,所有匠役,都填上亏空!“

    主管道:“恐怕不足,大人!“

    紫抱冰撂下一句:“不够就把我的俸禄全部填上,再不够就把郡州郡衙门六品以上的官员俸禄全部填上!“转身就走。

    紫抱冰回到府内,对他儿子紫香涛说:“那个威国来的兰珠子在查看原因没?你亲自去问问,钢材易碎到底怎么回事?”紫香涛急急奔向工作室,“找出来没?“兰珠子显然很久没有休息,疲惫地抬起头道:”找出来了。“ ”辛苦了。”紫香涛忙掺茶倒水。“辛苦?”兰珠子冷笑道:“辛苦的是你们全家,郡州郡铁厂!”脸上一阵怒气:“郡州郡铁厂的高炉是哪个傻子决定买的?“

    一听“傻子“二字,紫香涛脸上难堪,道:“不是傻子,橘洲郡铁厂从选址、原料来源、配置……都是督抚大人亲自决定!”

    “简直是白痴的决定!我想请教你父亲的是,他怎么不对铁矿石进行检验?再购买配置。还有选址,离现在的矿区中心遥远,运费的成本就翻了几倍!若事先进行检验再选址,这种天大的错误完全可以避免!“

    紫香涛自觉地背都湿透了,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兰珠子痛心疾首道:“好,我们来补昂贵的羊圈……”兰珠子拿过一支笔,打着算盘,在纸上写了起来:“首先,撤除现在的装置,重新购买十三座威国产的高炉,费用是……”

    消息通过荣大人一下传到申貌辨的耳朵里,一旁的卫蒙道:“这个老家伙可吃了大亏,咱们乘机奏他一本。”申貌辨吸了口烟,骂道:“你个兔崽子什么时候长眼睛啊!不管过去我们跟紫抱冰私人恩怨有多深,这次一定要帮他挺过去!不过嘛,还是要让他吃吃苦头,否则他以为老夫在紫宸金殿跪着要银子这么容易!告诉荣大人,这个时候不准手下人参他,老夫要看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紫抱冰已在宅邸拟好奏折,请求朝廷拨款。

    政宜访贤到底为何?紫抱冰是否能称心如意?且听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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