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垤部落风家分出靠近总院的一处小院给零归住,院落被釉青色篾竹片篱笆围着,坑坑洼洼里积着雨水。云销雨霁过后,空气里充斥着寒意和泥土气息,房前的石阶上长满陈旧的青苔,零归呆坐在门槛上注视着院落外的原野和森林,它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河水蜿蜒曲折从篱墙外淌过。

    嘟嘟蹲在零归身边昂着头,静悄悄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木讷、呆滞、迟钝的男子,似乎在试着去理解他。屋里乱糟糟的,桌椅上横七竖八地散乱在中间,被子随意地掀在床上,窗台上的紫萱花因无人照料而枯黄凋敝,天花板的角落里结满了蛛网,层层叠叠,纠葛不清。

    “嘟嘟”身旁的小兽察觉到有人走过来,警惕地叫了两声。

    零归慵懒地抬起头来,蓬松的长发,漆黑的双眼,远处三人的身影怪异地汇聚在眉心的焦点,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始终都没有适应青鸟的独眼。

    风素带着两个青年仆人走进院落,来到零归身边,她知道子虚偷走离冢的事情,但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零归,心里特别难过,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带着人走进屋里,开始打理这间邋遢的房子。

    桌椅回到原处,棉被折叠成方方正正,床单上找不到一丁点褶皱,盆景也浇上适量的清水,房角的蛛网能轻易地扫除,但心中的却始终拽紧血肉。

    房间都收拾妥帖以后,风素独自留下,抱起嘟嘟,跟零归并排坐在门槛上。

    “你这个样子,让人很失望。”沉默很久,风素才开口说话。

    “我又没事,你失望什么?”零归乜斜着眼,强颜欢笑。

    “没事就多出去走走,要不和我去一趟蝴蝶谷怎么样?”风素一边说着话,一边梳理着嘟嘟的毛发。

    “你自己去吧!我没心情。”零归始终笑着,看不出丝毫失落。

    风素的手停顿了一下,眼睛盯着嘟嘟,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很害怕别人的拒绝,随后站起身来将嘟嘟递到零归怀里,望着嬉笑的零归说∶

    “那你照顾好自己。”说完便落寞地走下石阶。

    零归把嘟嘟放在自己的肩上,站起身来朝屋里走去,房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这让他感觉有点不适应,又重新躺到整洁的床上,把床单和被子弄得一团糟。

    有时候他无法拒绝回忆,心里就会异常烦躁,行为上就不自觉地想要破坏,破坏周遭的环境,破坏自身的规则,直到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如果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自己就会不知不觉地被囚禁在一个莫名的牢笼里,渐渐地希望你不要出来。轰隆一声,所有的色彩都跌堕成灰白,一个人站在这样的世界中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也将剥脱颓落,还要坚强地欺骗自己不要太过脆弱。

    很多过去不懂的东西,逐渐变得透明,以往的奢望和臆想随之淡漠,但幸好自己的幽府深处,始终残留着些许明朗而敏锐的东西,在柔软的心间日夜厮磨。

    始终相信着有些事情值得人倾情投入,不露声色,而有些事情虽然暂时无法改变,但总有一天将会天心月明。

    零归歪着头望着嘟嘟开始自言自语,说到凉衣,说到莫,说到言心婉,说到子虚,说到普贞,还说到眢浅和百鸣神树,这些名词对别人来说比生活中的琐事更加平凡,毕竟这些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心思,与任何人无关,也无需牵强附会。

    风素在家里很是乖巧,亲自下厨做饭,收拾房间,用尽一切办法来博得父母的欢心。等到吃饭的时候,会派火鹧鸪到外院来接零归,她的父母和哥哥风辙对零归都很好,都把他当做家里人看待,但对于家的概念他的心里是很模糊的。

    中州的饮食很特别,吃的是一种绿叶饭,将类似芭蕉一样的宽大硕叶包裹新鲜糯米,然后放到银器里蒸煮,金针菇和青菜混合在一起,放上调料后用硕叶严密包扎置于刚刚燃尽的柴草灰里焖,这种硕叶看似脆弱薄嫩,但是极其耐高温,能够将各种生鲜食物煲熟而茎叶不烂,反而由于高温散发出一种馥郁润胃的汁液,让人食欲大开。

    他们吃饭也从来不用碗筷,每个人手里拿着另外一种表面光滑手掌大小的茨叶,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茨叶夹取食物,就连桌椅都是粗壮的湘树裁制出来的,表面被修葺得格外光亮,看不到任何毛刺,截面处只有一圈一圈的年轮。

    刚开始零归有些不适应这种饮食习惯,有一种饮冰茹檗的感觉,但日子久了之后,便觉得非常有意思,仿佛周围的奢华都不复存在,与大自然之间的隔膜被捅破。

    恍惚之间,他竟然想起凉衣依新的谷酒,舌尖泛起苦涩和甘甜的矛盾滋味,并不知道谷酒真正属于哪一种。

    饭席间总是聊得很开,每个人都渴望着相互了解,又不得不隐藏心底的秘密,拥有秘密才让一个人有真实存在的感觉。风素在父母亲面前话很多,说起她哥,说起零归,还说起她独自在迦南的经历,总之用尽一切办法让所有人都开心。

    零归自始至终都对热闹的氛围有一种抵触,沉默寡言,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跟着别人一起笑,一起难过,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自从子虚离开之后,自从离冢不在身边,以前的那种自满和神离决斗到底的信心消弥殆尽,仿佛此刻回到以前的自己,懵懵懂懂,就像一个笑话。

    迦南北部,一条隐秘的峡谷中,子虚揣着离冢正向南踽踽而行。

    接连数天的跋山涉水,让子虚苦不堪言,泛白的头发脏乱地披散在两肩,手里杵着的拐杖被磨得异常光滑。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他想趁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脚步很自然地加快许多,稀里糊涂地走进一个陌生的峡谷。

    要记住,自己现在是二世影戒,同时也是神离拨插在诛心境腹地的眼线,子虚在心里一遍遍提醒着自己。这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拖着疲倦的身子,杵着榆木拐杖,灰布衣服洗涤得泛出白渍,唯有那双圆睁的眼睛闪动着矍铄光芒。

    星辉洒进谷底,将脚下的砂石映照得清晰无比,他想今夜的月亮肯定很圆,只是两旁犬牙交错的谷口太过狭隘。找到一处较深的坳口,把整个身体塞进里面,准备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早日上三竿时继续赶路,睡前谨慎地摸了摸胸口处的离冢。

    刚刚阖上眼,伸在外面的双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迅速地翻起身来,警惕地将腿蜷进洞里,眼睛想外面瞥去。洞口外拖出一条殷红的血迹,沿着血迹看过去,一头跛脚的妖兽正在趔趄地逃窜,身体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爪痕。

    “嗖”的一声,另外两头野兽循着血迹跟了过去,这两头野兽身体颀长,四肢匍匐,尾巴别扭地竖在身体上方,而头竟然是人类的。子虚曾在阎石部落侯良老头的家里翻过有关迦南的书籍,里面插图中就有这种兽人的记载,名字好像叫做英招,战斗力与猛兽旗鼓相当。

    子虚没有犹豫,拾起榆木拐杖,冲出去挡在受伤的妖兽身前,满脸怒气地盯着前方嗜血的英招,举起拐杖的手臂显得孔武有力,身体渐渐地挺得笔直,眼神流露出那种无所畏惧的坚硬,看起来比两头畸形兽人更加凶狠暴戾。

    “咕咕”那两头英招不知是谁的肚子稀里哗啦地叫了起来。

    “人类,滚开,它是我们先盯上的。”其中一只长头发的雌英招凶狠地挥了挥前爪,似乎在掂量双方战力后有点畏惧强壮魁梧的子虚。

    “让好端端的人变成这种畸形,真不知道诛心境都干了些什么?”子虚没有理会说话的英招,自顾自言语。

    雄英招似乎深知人类的险恶与狡诈,趁子虚出神时猛扑过去,却不幸撞上子虚使劲挥舞的手杖,被打得飞出几丈远。那头母英招没有草率地进攻,盯着子虚身后奄奄一息的妖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后掉头朝雄英招走去,用前爪扶起倒地的伴侣朝黑暗中行去,动作亲昵的程度与人类无异。

    子虚转过身去,盯着地上痛苦得不断抽搐的妖兽,内心开始挣扎起来,自己怎么能为了一头妖兽而去伤害兽人呢?妖兽疼得嗷嗷直叫,似乎是熬不过今夜的,它经历过哪些故事,它的家庭和子女在哪,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四处奔波,或者自己会像它一样带着秘密死在人迹罕至的幽谷。

    没有办法,按照野丘国的传统,子虚抽出袖中的匕首在妖兽的脖子上抹了一刀,然后静静地等待它的死亡。

    不知为何,子虚突然蹲下身子,双手捂着脸庞,泪流满面,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哭得一塌糊涂。

    欢乐和伤痛的消磨才是可触的生活,人其实只需要去享受这个世界,而无需穷其一生去理解,世间的很多事都是很难理解的。当周围所有人都那样做时,一切都会被颠倒,如果还有人劝告你不要怀有“存在即合理”的消极心态,那你就让他好好看看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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