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跃和柳青第一次对话交谈是在七年前的一个早晨,在抚河丁字石坝上面。从那一天起,河水与石坝记录了他们俩太多的回忆,目睹了少男少女的成人,见证了他们刻骨的初恋。

    ……直到那个飘雨的日子,因为明天柳青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在县中,同跃和柳青同一年级,但不同班。此前彼此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早就知道对方是谁。

    同跃是全校的知名人士,不光因为他是旅美华侨语文老师宋芷瑶的儿子,更因为他的才华横溢,他的儒雅帅气。他很自然地成了同学们仰慕的偶像,更是不少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这也包括了柳青。

    柳青属全年级的知名人士,因为她是班长。当时班长的实际称呼是排长,学校也学习军队的建制,设连、排、班,排相当于现在的班。同跃母亲是她的班主任,同跃当然知道柳青是谁。

    柳青相貌不凡,学习优良,出生贫农,而且有主见,办事果断。她是学生干部最合适的人选,从小学四年级,也就是六八年复课闹革命后,她一直担任班长。

    初中第一天,来自不同小学的新生兴奋不安地等待班主任的到来。宋老师一进门,吵闹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同学都睁大了惊异的双眼,不少孩子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端庄,气质高雅的女教师。

    “同学们好,欢迎你们来县中念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的名字叫‘宋芷瑶’。”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听到宋老师开口讲话,大家又是一阵惊叹。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如此纯正的普通话,比收音机里的广播还好听。县中老师多半用当地的方言讲课。少数教师说普通话,但都带有浓重的口音,学生们称之为“土官腔”。

    开学不久,在整个初中新生里面,开始了种种有关宋老师的传闻。

    “宋老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

    “她老公是□□,也是北大毕业的。”

    “宋老师是归国华侨,从美国来的!”

    “她有个儿子,也在我们年级。”

    “她儿子是北京出生的,是北京人。”

    同跃很小的时候县中老师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北京人”,其实那个时候同跃还从来没有出过县城。

    柳青第一次见到同跃是在他家后院,那天班上一个同学突然肚子疼,柳青让一个熟悉他家的同学去通知家长,然后去找宋老师。办公室扑了个空,她来到老师家。敲门没人应,她不甘心绕到后院。

    同跃站在院子中央练功,几个翻滚后是一个优美的亮相动作。细小的汗珠随着少年的动作微微颤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生辉。柳青怦然心动,虽然已经听到过许多关于同跃的传言,亲眼目睹这位少年还是第一次。在少女的眼中,同跃更像他在表演的人物造型,而不是现实中的凡人,是一个画中少年、舞台少年。

    柳青对华侨的第一印象来自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党代表洪常青化装成南洋华侨商人与南霸天周旋。从眼前的少年身上,她看到了洪常青一样的高贵帅气。这是柳青亲眼见到的第二个华侨,第一个当然是宋老师。那时她并不懂按规定同跃母子只能算侨眷,宋芷瑶虽然在美国出生,但回国时并未成年。学校领导都没搞清楚,因为全县还没有别的华侨。在这个贫穷闭塞的小县城,同学们对他们母子的好奇并不亚于改革开放初期北京街头民众尾随观看外国人。

    同跃觉得热,脱掉背心,光着上身。露出白净的皮肤,印刻出背心的形状,与手臂暴露处的棕褐色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柳青同村的男孩夏天大多是光膀子,晒得黑黑的,没有穿背心的痕迹。她能根据他们的脸蛋和胸部判断出每个孩子大概的年龄。他的年龄可能比我大,至少也是同岁。少女对这一结论感到莫名的欣喜,随即又为这种想法脸红耳赤,羞得转身跑开。这时的柳青还不懂得谈情说爱,但很明白当地的婚俗,男方应该比女方大或者同龄。老百姓对年龄的计算以年为单位,不在乎月份。比方说十二月三十一日出生的人比晚一天出生者大一岁,同一年不同月份出生却被视为同龄。

    同跃和宋老师不仅长相惊人的相似,言谈举止也同出一辙。很快整个年级,整个学校的师生都目睹了这位少年比他母亲更加耀眼的风采。

    同跃的优秀是多方位的,功课门门第一,如果老师的题目难一点的话,他会将第二名远远地甩在后面,就像他长跑时将第二名远远地抛在后面一样。无论是酷暑收种双抢还是严冬护堤固堤劳动,他一人干活能顶俩三个同学。他是学校重大活动时的学生广播员,如果有时需要一位女同学一起播音,人们会惊叹:同样是播音员,竟然如此天差地别。然而最为轰动的是同跃的艺术天才。

    那时候男女生相互不说话,上课前女生都坐在教室里,男生全在走道上。铃声响后,男生朝教室门方向拥挤,却没人愿意第一个进去,每次第一个倒霉蛋被后面的学生推进教室都会引起男生一阵哄笑。老师在课堂上惩罚捣蛋男生的一个有效办法就是拽他和一女生同桌。

    这些情窦压抑的少男少女在班干会议上找到了释放的机会,不仅能够与异性相互交谈,还经常开些玩笑。

    同跃是在第二个学期当上班里的学习委员。尽管父亲是□□,家庭出身不好,如此优秀的学生不给个官当当班主任也的确不够意思,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学校老师。

    年级经常召集班干开会。同跃腼腆,话不多,通常只和同班的同学说话。柳青活跃,不怯场,无论是否同班、男生还是女生都能聊上几句,唯独几次想和同跃搭腔,话到嘴边又打了退堂鼓。

    有一次散会后,同跃打开教室门。没有像所有其他同学那样,开了门就径自出去,同跃回过头看,正好迎面而来的是柳青。同跃温文尔雅地微笑,非常绅士地示意柳青先走。柳青心跳如狂,脸上泛起红晕,之后好多天她都在回味同跃那撩人的笑容。遗憾的是下一次见到同跃这样的笑容却是献给另一个女生,让柳青好几天都情绪低落,饭菜不香。第三次见到同样的笑容是同跃示意让一位老师先走,柳青忽然想起宋老师也曾类似礼让年迈老师。柳青明白了,这是一种礼貌,华侨独有的礼貌。

    带着好奇和仰慕,柳青仔细观察同跃的一言一行。多么的与众不同,别说当年一个小小的落后县城,就是改革开放后多年的大城市里也是少有的。他总是彬彬有礼,说话不大声,谦让女性和长者,不随地吐痰,不乱扔果皮垃圾,吃饭甚至喝汤都不出声音。有一次班干们参加县中农场劳动后一起吃西瓜,同学们瓜子连同口水四处乱吐。同跃的方式不但与众不同,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先用小竹签将瓜子一一从西瓜瓤上剔除,然后斯文地一口一口吃,偶尔遇到没有预先除掉的瓜子,居然用手捂住嘴巴,转身背对别人轻轻地将瓜子吐在手心。

    柳青已经习惯了男孩子的脏乱和酸臭,天冷后他们可能好几个星期不洗一次澡。同跃的衣着永远是干干净净,如果有机会靠近他,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道从他洁净白皙的皮肤飘出。

    第一次听到同跃的广播声,柳青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一次她从同跃班教室的窗户旁走过,听到里面同跃朗读报纸的声音,竟比广播强十倍,纯美不带一点杂质,沁人心脾。

    同跃的帅气,同跃的才华,同跃的高雅,让柳青觉得遥不可及。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平凡穷困的小县城。柳青有一种预感,某一天他们母子会突然消失,回归属于他们的世界。一个神秘遥远的地方,也许是皇宫贵族,也许是豪门大户,也许是地球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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