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官员,无论大小,都知道近日宰辅大人接来了自小在江南长大的外孙女,宰相府更是因此张灯结彩、大宴宾客。

    无数官员前来拜访贺喜,有的是为了巴结宰辅大人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有的则带来了自己风华正茂的子侄,心中算盘不言而喻。

    毕竟,谁不想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过常情尔。

    管家在府门口负责招待,宰辅大人坐在正厅与一些朝廷重臣寒暄着。

    突然,管家快步走进大厅,俯身在宰辅耳旁低语,叶文卿点点头,招来一名侍女:“请小姐来正厅。”

    自己则起身走到厅前,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秦蔚,他含笑拱手:“兵部尚书竟在百忙之中前来赴宴,老夫脸上甚是有光彩啊。”

    秦蔚忙躬身道:“老师这么说,倒是折煞学生了。学生惭愧,没有多来拜访老师。”

    他略略侧身,看向身后之人:“誉儿,还不见过宰辅大人。”

    那少年看向宰辅,朗声道:“晚辈秦梓誉见过宰辅大人。”

    叶文卿沉默打量了他一番,久久没有让他直起身。

    秦梓誉仍然保持着躬身的恭敬姿态,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双眼平视前方,不骄不躁。

    叶文卿暗暗点头,心道:这孩子的眼神不寻常,冷漠凌厉,却又偏偏内敛自持,不光华外露,是棵好苗子。

    ......

    “好姐姐,你就教教我嘛。我很乖的,而且手一点都不笨,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房内,阿念正在缠着心灵手巧的侍婢姐姐教自己女红。

    “小姐,吹牛也是要有个限度的。”菱儿在一旁小声嘀咕。

    侍婢被这逗比的主仆二人逗笑了,点了点头,道:“好小姐,我教你还不成吗。只是,不知小姐想绣些什么呢?”

    “呃,这个嘛......”

    阿念绯红了脸,摸了摸发髻间的彼岸花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想绣一个鸳鸯戏水的丝帕。”

    侍婢了然一笑,没说什么。

    菱儿却嘴快地说了出来:“小姐这是要绣给缓歌公子吧。”

    阿念羞恼地瞪了菱儿一眼。

    “菱儿!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可是我想提醒小姐,如果绣太丑了的话,缓歌公子随身携带着,该有多掉价呀。”菱儿托着腮,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脸忧虑与不忍。

    “你闭嘴,那也是我的一番心意。”阿念拿起一块帕子,轻轻地丢到菱儿的脸上。

    侍婢箍好了绷子,递给阿念,先详细讲解了一些常见的针法,然后开始指导阿念应在何处落针,又应采用何种针法。

    “小姐,大致情况你懂了吗?”

    阿念一脸迟疑,迟缓地摇了摇头。

    “好,那我们再来了解一遍。”侍婢轻轻微笑着。

    ......

    第六遍......

    “小姐,这回是否略知皮毛了?”侍婢脸上的微笑快挂不住了。

    阿念紧张地摸了摸下巴,心虚地说:“大概懂了......吧。”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吧。”侍婢尽量平心静气地说道。

    阿念颤颤巍巍地拿起一根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线头穿进针眼。

    “哈哈,终于穿进去了。”阿念眉开眼笑。

    “小姐,手绷直,专注一点。”

    “哦,好。”

    “小姐,快停下,这里是齐针,不是乱针啊。”

    “啊???”

    “停停停,这里是散套不是戳纱啊。”

    “哦......”

    “小姐!你别走神啊!这里该滚针了。”

    “嗯......啊!”阿念瘫倒在椅子上,一脸欲哭无泪,这都是些什么鬼啊!

    “扑哧”,菱儿忍不住笑出了声,柔滑的丝帕在她的脸上起起伏伏。

    阿念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重整山河,她笨拙地将针费力地扎来扎去,侍婢温柔地引导着她,轻轻鼓励:“小姐,你现在做的很好,我们要进行下一步咯,继续保持哦。”

    阿念点了点头,可是绣花针一点也不听话,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一样游走在她的指缝间,她低下头吮了吮指尖的一簇嫣红。

    眼见一只鸳鸯即将成形,阿念心中甚是雀跃,一边走过去揭下了菱儿脸上盖着的绢帕。

    “来,欣赏欣赏本小姐的巨作。”阿念满怀期待地注视着菱儿。

    不想菱儿竟结结巴巴地质疑道:“小.......小姐,你确定你绣的不是鸭......鸭子,而且这鸭子真的好.......”

    在小姐锋利的目光下,她默默吞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丑”字。

    阿念羞愤地扑过去抱住菱儿,嘴里直嚷嚷:“啊——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正好缓歌推门而入,他一脸错愕地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主仆俩,阿念立刻从菱儿身上弹起,红着脸讪讪地往后退,试图藏起桌上的刺绣绷子,结果她的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缓歌眼底。缓歌逆着光斜倚着门槛,脸庞柔和美好,桃花眼微微上挑,玩味地朝阿念笑:“藏什么呢,我都看到了。”

    阿念摇摇头,一脸坚决地说:“没什么,你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是么?”

    缓歌直了直腰板,径直走向阿念,嘴角若有若无地上翘。

    阿念想躲,但却被缓歌牢牢地箍在怀里,缓歌腾出左手伸手去够阿念藏在背后的绷子。两人离得那么近,连呼吸和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缓歌微微一怔,阿念趁机挣脱了他的牵制,灵活地闪身避开。

    缓歌待要追上去,一名侍女及时出现在厢房门口,恭敬地说:“小姐,老爷请您去前厅。”阿念应了一声,得意地望着他笑。

    缓歌走到她身旁,替她整理好耳旁碎发,眼里满是温柔宠溺:“这次算你赢了。我们走吧。”

    阿念不满地嘟起了嘴:“不是算我赢,本来就是我赢了啊。”

    “好好好,是你赢了。”

    两人一路携手走到厅前,面向大门的秦梓誉最先看到了他们,俏丽活泼的少女,温润清俊的少年,任谁看来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

    秦梓誉黑眸沉沉,目光最后定格在了他们交握的双手上,这画面是那么熟悉。那一日,他们便是这样,十指紧扣,亲密无间。

    他伸手掩饰性地去拿茶盏,却无意将茶盏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吸引了叶文卿和秦蔚的注意力,也将他从刺眼的画面中拯救出来。

    叶文卿听到响声背转过身,看到了阿念,顿时展颜:“秦尚书,这位就是我的外孙女阿念。”

    阿念乖乖地低身见礼。

    秦蔚心头一震,但仍是面色不改地平和微笑:“阿念如今也有十七八岁了吧。”他转头望了一眼秦梓誉,继续说道:“誉儿,你与阿念年岁相差无几,年轻人嘛,比较有共同话题,平常有空时,不妨多陪陪阿念。”

    阿念随意朝秦蔚身后扫了一眼,这不看倒好,一看,全身血液都沸腾了。

    她嘴角不着痕迹地一抽,眼前的这位黑衣少年,面容俊逸冷漠,眼眸如黑曜石般漆黑深邃,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薄唇疏离地轻扬,可不就是那日在醉仙楼门前撞到的那位冤家嘛。

    看来,不是冤家路窄这句话说的可真没错。冤家路窄,冤家路窄,路窄的不一定是冤家,但冤家一定路窄啊!阿念的心里此时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阿念不禁脱口而出:“是你啊!”

    秦梓誉微微颔首。

    “你们已经认识了吗?”秦蔚愕然。

    秦梓誉言简意赅地回答:“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

    阿念撇了撇嘴,偷偷瞪了他一眼。他捕捉到了她不服的目光,眉毛微挑,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阿念。

    一直不卑不亢立于阿念身后的缓歌微微上前两步,径直碰上了秦梓誉探究的眼神。一个眼眸清亮如山涧春流,一个瞳影深沉如霜秋寒潭,可谓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秦蔚沉吟良久,心中已有计较,但为了核实,他还是试探性地问道:“老师,恕学生眼拙,这位是......”

    叶文卿走到缓歌身旁,亲厚地牵起他的手,笑着对秦蔚说:“倒是老夫疏忽了,这是缓歌,凌风的儿子,和阿念从小一起长大,也是我婿南宫晔的得意弟子。”

    ......

    果然是么?凌风下得一手好棋啊。

    只不过,在这场凶险诡谲的对弈中,谁输谁赢尚且不能预料。究竟,会鹿死谁手呢?

    秦蔚的左手在袖子里紧攥成拳,心中暗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缓歌。‘他’终久是下定决心了,即便是失去一切,也要一条道走到黑。”

    或许,当年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秦蔚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缓歌的头,颇有感慨:“你成长得很好,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缓歌想起了早逝的父母,情绪逐渐变得低迷,他垂下了头。

    叶文卿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一切,神情一黯,岔开了话题:“过几天就是元宵了,阿念你和缓歌、誉儿都差不多大,三人可以一起去逛逛夜市、赏赏灯海。”

    秦蔚也点了点头:“年轻人多出去走走看看,也是十分有益的。”

    叶文卿意味深长地瞥了阿念一眼。

    阿念立马会意,来到缓歌身旁摇着他的胳膊撒娇。

    “缓歌,我们一起去赏元宵灯海好不好?”

    “好啊。”

    缓歌看着她,清亮的眼睛里虽还罩着一层雾气,但他还是温柔地对阿念笑。

    “只要阿念想去的地方,缓歌都会陪你去的。”

    “哪怕天之涯?”

    “哪怕天之涯。”

    “哪怕海之角?”

    “哪怕海之角。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秦梓誉静静望着他二人,心中隐隐失落,他调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庭前的茵茵绿草。

    不看不听,是不是心尖的疼痛和悲伤就会好一点?

    阿念回过身,看到一袭黑衣的秦梓誉负手侧身倚靠在墙上,浑若局外人般冷漠地眺望着远方。

    侧脸线条如刀刻般清晰,他睫毛低垂,神思莫测,浓密的睫毛在他的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

    阿念对着他喊:“喂,元宵夜市,你去不去?”

    秦梓誉神色一动,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几天后,元宵夜市上,大红灯笼绵延数十里,冰冷的冬夜被渲染上炽热的温度。

    秦梓誉坐在路旁的酒肆里心不在焉地灌着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为什么要身不由主地来到这个他二十年都不曾踏足的夜市,为什么要失魂落魄地坐在一个残破的酒肆里饮着最下等的酒。

    为什么劣酒入喉,他的大脑却越发的清明,初遇时的种种清晰地在脑海中重现,她无辜纯净的眼神,惊慌失措的眼睫毛,轻盈灵动的粉色纱裙,青丝间粲然绽放的彼岸花,气愤稚嫩的嗔问,无一不深深铭刻,在他的心间。

    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突然,秦梓誉眼前一亮,是她,她出现了。当然,身边还有那个他。

    秦梓誉放下手中的酒杯,掏出银子轻轻放在桌上,黑色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映,迅速混入了人群中。他始终与她保持着三五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她的身影虽然就在他的眼前,可又仿佛离他千山万水般遥远。

    他能清楚地看到她侧过头与慕缓歌说话时弯起的眉眼、幸福的微笑,可这些都只属于慕缓歌,与他,秦梓誉,毫无干系。

    也是,喜欢是一个人的事,而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

    阿念和缓歌携手走在热闹的集市中,纵使身边人潮迭起,他们的眼中自始至终都只有彼此。全世界都抵不上眼前人。

    “小姑娘,又是你,和情郎一起出来看灯海么?”

    阿念转过头,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可不就是几日前送了她彼岸花簪的那个首饰摊老板吗,可是现下他却是一身算命先生的打扮。

    缓歌也是一脸惊诧,打趣道:“老板今夜可是要卖无形的首饰?”

    老板神秘一笑,摇摇头:“今晚,我不卖首饰。今晚,我只是一个算卦的,小姑娘,你可有兴致算上一卦?”

    阿念点了点头,老板看了一眼缓歌:“你想知道些什么呢?是不是想知道今后你会嫁给谁?”

    阿念红着脸争辩道:“才不是呢!”

    老板笑道:“不是么?”

    阿念连脖子都羞得通红,她飞速地瞥了缓歌一眼,小小声地说:“我觉的我都知道了。”

    缓歌微微笑着,离她一丈之远的秦梓誉却是神色黯了黯。

    老板摇摇头:“小姑娘,世事无常,瞬息即有万变,凡事不能说得太死。”

    他停了停,又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连你也说不准么?你不是算命的么?”

    老板一脸肃穆:“是,连我也说不准。你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未来,我所了解的永远只是一个大概。”

    他递给阿念一根蜡烛,指了指东南方向:“往这儿走,会有一座桥,在蜡烛没熄灭之前你在桥头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未来的丈夫。”

    “切记,你可以用手替蜡烛遮风,但万不可用灯罩等物罩住蜡烛,否则就是违逆天意。”

    阿念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推了推缓歌:“你快赶到桥头去,我拿着蜡烛去找你。”

    缓歌笑着点了点头,给了老板一锭银子,施展开遁天行,迅速拔身离去。

    阿念点燃了蜡烛,也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在转身的那一刻,她依稀闻到了苏合香辛远幽默的芬芳,但凝神细看,却并没有看到香味的主人。

    “他不会出现在这儿的。”阿念摇了摇头。

    老板望了一眼人群中,也早已没有那一抹黑色的身影了。

    他将银子放入口袋中,望着三人离开的方向,摸着胡子喃喃自语道:“奈何情深缘浅,彼岸花簪早就预示了一切,而他二人却浑然不知。”

    “小姑娘啊,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是夫,这趟三个人的旅程注定了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结局。望你们好自珍重,我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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