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这里再添一壶茶,上盘瓜子,动作给我麻利点。”

    “哎——客官,小的这就来。”

    “小二,结账!

    “是是是,您请稍等。”小二解下搭在肩膀上的汗巾子,胡乱地在脸上一抹,啐了一口:“店里生意这么好,老板却不肯增加人手,愣是把老子忙成了龟孙子!我去你大爷的,钱还能带到棺材里不成!”

    “小二!”“哎,来嘞来嘞!”他立刻收起了自己对老板的骂骂咧咧,堆起一副和气的笑脸,点头哈腰地来到客人桌前。熙熙攘攘的茶馆里,小二像陀螺一样穿梭在大堂间,老板则悠闲地倚在柜台边拨弄着算盘,吆喝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一众听客颇有兴致地坐在茶座上嗑着瓜子。

    “关老头,你别以为你姓关,你就能老卖关子,快说说,今天准备说些什么段子啊?”一位魁梧的壮汉不耐烦地拍着桌子,“就是嘛,快说,别老吊着人胃口。”其他的听客们纷纷点头附和。

    那关老头瞥了一眼那五大三粗的壮汉,看到他正在有意无意地卖弄着手臂上那一坨油光水滑的肌肉,吓得长胡子都抖了三抖,哪还敢卖关子制造所谓的神秘感。他捋了捋自己的长胡子,权当压了惊。他拿起醒木“咣当”一拍,身子微微前倾,憋紧嗓子绘声绘色地说:“武林中有着四个尊贵无比的姓氏,分别是南宫、钟、慕、言,他们屹立在武林诡谲的浪潮中,百年不倒,其中言姓世家遵循古训,遗世独立,不理会武林纷争,其他三世家的关系则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那南宫一族的秘辛。话说这四世家分处中原东南西北四个地域,南宫世家就坐落在那山清水秀的江南,南宫世家现今的掌权人南宫晔膝下有一珍若生命的爱女,现今不过才六岁,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过早地就失去了母亲的呵护。不过这南宫晔也甚是痴情,在妻子离世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醉三天三夜,消颓过后专门为喜爱红梅的妻子修建了一座种满红梅的泠香小筑,又亲自将爱女的名字改为南宫忆,据说啊这个“忆”字不仅寄寓了自己对妻子的思念,更出自他当年和妻子的定情之诗“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正当关老头说得唾沫横飞之际,从门外走进了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目若朗星,面如冠玉,勃发的英气与书生的儒雅在他身上完美交融,他的右手上还牵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两颗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似是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女孩注意到了台上关老头眉飞色舞的滑稽神态,不由得扑哧一笑,双眉乖乖地弯起,嘴角漾出两粒小小的梨涡,胸前佩戴的一串浑圆莹润的夜明珠更是衬得她肤如凝脂,青年宠溺地低下头,帮女孩理了理衣角,又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小脑勺。关老头滔滔不绝的话语被女孩的笑声打断了,他不满地斜了这二人一眼,本想埋怨几句,却愣是被这二人与众不同,清新脱俗,总之一看就非富即贵的气势惊艳到了,默默地把话吞回了肚子中。众人也均是鸦雀无声,不知怎么地,一看到这俩人,他们突然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粗鄙浅陋,我们姑且把这种现象归结于那青年和女孩强大的气场。

    青年像丝毫没察觉到周围的变化一样,牵着小女孩若无其事地走到雅座旁,轻轻拂了拂尘就坐下了。周围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暗地里根据二人的衣着样貌揣测着他们的身份和关系,出自大户人家肯定是没跑了,只不过这二人究竟是兄妹呢,还是叔侄呢......还是父女呢?这谜之关系使全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小女孩很活泼好动,看到周围一片寂静,天真地扯着青年的衣角撒娇:“爹爹,他们怎么不说话了,我还想听故事呢!”声音娇嫩甜美,像一根羽毛般轻轻拂过众人的心田。听客们尚且还沉浸在这悦耳动听的嗓音中,下一秒却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额角默默抽搐。啥?这青年和这女娃是父女关系?逗谁呢?你以为我们傻啊?不知不觉间,地面上掉落了一地黑线......

    青年对女童温柔一笑,不疾不徐地倒了一盏茶,仔细地吹了吹热气,又自己尝了一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喂女童喝了下去,青年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细致地给女孩擦了擦嘴角边的水渍,这才抬起眼眸扫了说书人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怎地不继续?我女儿还等着听你讲的故事呢。”话音虽清雅有礼,却暗暗透着一股子威严。

    此时,一直被忽视很久的关老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感,他内心仰天长笑,激动得连醒木都拿不稳了,哆哆嗦嗦地问道:“对不住啊各位,我...我...刚才讲到哪儿了?”一个机敏的听客反应比较快,咳嗽了两声,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刚刚讲到了定情之作。”青年剑眉一挑,用扇骨轻叩着桌子,漫不经心地笑道:“哦?如此,我倒是有点兴致。”

    关老头一喜,装腔作势地拿捏了一会儿,又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这才接着话茬继续往下说:“话说这位已故的南宫夫人啊,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是当朝宰辅的义女,从小因体弱多病被送上沧月宫习武。这沧月宫大家也一定有所耳闻,只收女弟子,而且沧月宫宫主月潮生个性古怪,收弟子并不讲究习武根骨,只要合了眼缘就一并收下,然她的女弟子一个个都武功高强、清丽脱俗,这叶姝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青年淡淡一笑,用扇柄轻扣茶几,温文地道:“先生口才不错,气氛也渲染得很好,可是貌似漏掉了一些东西。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不知这叶姝宁是谁?”关老头一愣,拍了拍自己脑袋,忙赔着笑说:“这位客官问的好,是我老糊涂喽,没交代清楚,这叶姝宁啊就是已故的南宫夫人。”一旁的小女孩疑惑地看着爹爹,青年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说书人,手掌略微抬起:“您请。”

    “众位听客你们请听好哟,这月潮生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异人,容貌多年来不曾老去一分,当年在武林中可是响当当的第一美人,只是近几年来都只以面纱示人,很少有人能看到她面纱下的真容。据说因当年曾历经一场情殇,所以于情爱一事上对弟子约束甚严。南宫晔因有事上沧月宫拜见月潮生,却不曾想在山下梅林遇见了他命中注定的情缘挚爱叶姝宁。”据说啊,二人初见的那一天,叶姝宁正在一株红梅树上跳舞,一袭红衣胜火,身段窈窕,舞姿翩跹,所舞之处红梅纷飞,南宫晔拈了一片红梅,含笑凝视着眼前的仙子,而一舞终了的叶姝宁刚一偏头,就撞进了南宫晔如墨般深邃的眼眸,两人俱是一怔。”

    “又是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关老头我看啊,你可真的是老了,翻来覆去尽是一些酸掉牙的小情小爱,无不无聊啊?”壮汉无聊抖着腿,十分不耐,又转头朝着那青年大大咧咧地笑:“那啥,你长得就挺好的,你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啊?”

    “啧啧啧,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就爱听这种故事,每次听完,我就又相信爱情了。这可不,听完这一场,我就要赶着回家去迎娶我那第九房姨太太喽。”一位穿金戴银的商贾,一边抠着嘴角旁硕大丑陋的黑痣,一边熟稔地叼着烟杆,含糊不清地调笑,他猥琐好色的话语逗得一众听客捧腹大笑。

    那青年却没有笑,墨色的瞳仁里光影明灭,似有什么情绪在暗地发酵。关老头注意到了青年的反常,忙打起了圆场:“每个人对爱情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视若珍宝,有人弃如敝履,这很正常嘛。大家也别争了,还是听小老儿继续讲故事吧。”

    “那南宫晔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立马彬彬有礼地向眼前的佳人道歉:“在下无意冒犯,只不过姑娘的舞姿委实太过曼妙,在下一时间失了该有的礼数。还请姑娘见谅。在下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晔字。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叶姝宁莞尔一笑,嘴角梨涡浅显,低下身略一福礼,柔柔地说道:“小女子叶姝宁见过南宫公子。”南宫晔折下一枝傲雪红梅,含笑递给叶姝宁:“在下受人之托,有事拜见月宫主,不知姑娘能否替在下通传一下。”叶姝宁落落大方地接过:“家师不轻易见人,不知公子有没有要我带给师父的话,或许能令师父回心转意。”南宫晔斜倚在树干上,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有。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这句诗还烦请姑娘一字不落地向尊师通传。”也就是因为这句诗,竟令性格孤僻乖张的月宫主放弃了闭关修炼,亲自面见了南宫晔。”

    壮汉不解地挠了挠头,粗声询问道:“俺们是个粗人,不懂这句诗有什么玄妙之处。”

    一位儒生模样的中年人,故意伸手理了理头上的方巾,腰杆挺得笔直,装模作样地说:“连这个都不懂,还真是俗不可耐。我告诉你啊,这句诗并不是孤零零的,它前面还有一句,是......”

    青年摩挲着着手里光滑的茶盏,淡淡言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是我生君......啊,对,就是这句。”那儒生本想卖弄卖弄文采,却偏偏被青年抢了先,他看了一眼青年超凡的气质,硬生生地收起了自己骂人的冲动,忿忿地坐下了。

    关老头神秘地笑:“可是,月宫主和南宫晔的这次面见并不愉快,两人兵戎相见,剑拔弩张,局势一度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很多人觉得奇怪,月潮生冷戾残忍,天下皆知,几十年来视男子为粪土的她肯破例接见南宫晔,已着实不可思议。而南宫晔在惹怒她之后,仍能毫发无损地走出沧月宫,更是震惊了全武林。”

    商贾噘着烟嘴,大力一吸,朝天的鼻孔里顿时窜出了两条弯弯扭扭的烟蛇,他嘎嘎怪笑,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看啊,这南宫晔定是这月潮生的小情人,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对自己的小情人下得了手呢?”

    “哎呀,你说得太有道理了!”壮汉一拍桌,激动得直嚷嚷:“依俺看,那月潮生再狠,她也终归是个女人嘛,冰冷了那么多年,内心肯定老寂寞了,那南宫晔想必长得也不差,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对上眼了么?”

    “众位说的也不无道理。”青年玩弄着手中的玉佩,嘴角旁斜斜地挂着一抹笑意,冷淡桀骜,不达眼底。

    “这叶姝宁终是放心不下南宫晔,经常偷偷溜下山来照顾受了轻伤的南宫晔,他二人日日在山下梅林幽会,初遇时心中懵懂含蓄的情动渐渐滋长成了山盟海誓的深情。然而对于冰冷绝情的沧月宫而言,任何爱情都没有滋长的可能,即使已经萌芽也会被扼杀在摇篮里。月宫主很快就发现了叶姝宁的不对劲,她勃然震怒。那一夜,月宫主身着银白色鲛绡华服,屹立于月之神龛上,她的身后,一轮明月朗朗高升,她的身体仿佛与月光融为了一体,散发出圣洁清冷的光芒,而她那张倾城绝艳的脸庞,却一直隐匿在婆娑的黑暗中。无数少女身着白衣白裙,匍匐在沧月宫前,她们恭敬低垂着头,诚惶诚恐地听候着月宫主的差遣。

    “逆徒叶姝宁违反宫规、违逆师命,罚她面壁三旬,囚禁终生。至于那南宫晔,速速驱逐下山,永生永世不得涉足沧月宫半步,一犯挑断其手筋,二犯斩其四肢,三犯,宣战南宫!哈哈哈哈哈!”阴森怨毒的笑声久久盘旋在沧月宫上空,裹挟着午夜刺骨的枭寒,深深地刺入骨髓,闻者心惊,睹者颤栗。

    然南宫晔也并非等闲之辈,在被逐下山的第三天孤身闯入沧月宫,仗剑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当月宫主袅袅现身时,他已近乎是个血人了。他跪立于地上,挣扎着说:“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月宫主,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一定会还你一个迟到的真相。”月潮生伫立良久,终是点了点头,她示意所有弟子退下,没有人知道二人究竟在那一夜里谈了些什么。第二天,月潮生从大殿中走出时,所有弟子俱是一惊,只一夜,她竟像苍老了二十几岁,眉梢眼角有深深浅浅的皱纹婉转而出,神色苍白憔悴,声音低哑破碎:“放南宫晔和叶姝宁下山。自今天起,所有弟子断情绝爱这一宫规将永远废除。”

    “奇了怪了,那姓南的小子究竟和老妖婆说了些啥呀,怎么就让她回心转意了呢?”壮汉憋不住,跳起来打断了关老头。

    “切,傻大块!人家那是复姓南宫,不是姓南。”儒生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头上方巾,“我估摸着啊,这事准绕不开一个'情'字。那句诗绝对不简单。”

    青年微笑,悠闲地品了一口茶,闲闲道:“兄台好文采,没能金榜题名,状元及第,委实可惜了。”

    “臭小子,你是在嘲讽我吗?”

    “哎哎哎,酸秀才,俺觉得吧,人家那是在恭维你啊,生啥子个乌龙气嘛。”

    “笨蛋,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再插嘴,老子把你的圆头拧下来当球踢!”

    “你丫有种来啊,俺脾气好,你丫还骑到俺头上啦,俺今天放过你,俺就不是银(人)!”

    关老头连连摆手:“大家都败败火,可千万别伤了和气。至于这位客官的疑问,小老儿也答不上来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怕也是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了。但后来的事,小老儿倒是略知一二,愿与众位客官分享。”

    “南宫晔辞别了月宫主后,带着叶姝宁游历江湖,最后回到了位于江南水乡的南宫世家世居的凌波山庄。婚后,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称得上是江湖上人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很快,叶姝宁便为南宫晔诞下了一个聪明灵秀的女儿,南宫晔十分宝贝这个女儿,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也真真是一点也不过分。三人和和美美地享受了三年幸福的光景,只可惜天妒红颜,在南宫小姐四岁之时,叶姝宁忽身染重病,溘然长逝。自此之后,凌波山庄上空的天际都仿佛黯淡了许多。南宫晔时常会宿醉在为亡妻修建的泠香小筑里,有一次,他在泠香小筑里昏睡了几天几夜,人事不知,连最好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若不是他的爱女南宫忆一声一声地在他耳旁哭叫着爹爹,恐怕这南宫晔真的不会再醒来。但是,醒来的南宫晔像和先前换了一个人一样,不再抚琴吟诗,也不再颓靡不振,而是开始重新执掌庄内大大小小一切事务,没落了大半年的南宫世家开始在江湖上重振雄风。不过,这叶姝宁的死,也着实蹊......”

    只听得“哗”一声,关老头的话端被兀地打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原来口角含笑的青年冷冷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息,他面无表情地抱起手中的小女孩径直走上了楼上的客房,众人不明就里,却也都识趣地噤了声,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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