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夜太寂寞,无论何时何地,今日的时光总会在无声无息中悄悄流逝。

    一夜白雪覆京都,众人皆道是瑞雪兆,当朝圣上喜风月,每逢四季变迁之际,都要在艮岳聚集朝臣歌咏一番。

    腊月以来,延福宫夜夜笙歌,佳人美酒相伴皇帝不早朝,垂拱殿大门已接连关闭了许多天,靡靡之音总让人格外流连,朝堂上下欢歌笑语,自诩为:好一个盛世太平年。

    已是第二日。

    汴河水,冻三尺,汴河畔,雪三尺,千雪楼,笑三重。

    “瑞雪兆丰年,今年当是个丰收年,楼兄,我们当再饮一杯!”

    华衣少年,举杯欲饮,忽见身旁陪酒女子神色黯然,便笑道:“千雪姑娘为何事愁眉不展,今日得我与楼兄相伴赏雪,还不能如千雪姑娘心意么?”

    楼上楼白扇轻摇,呡酒一口,也笑看着千雪,一年不见,千雪还是那么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美人总是皱着眉,愁眉苦脸,有些浪费天姿国色了。

    千雪忙低头饮了一杯作赔罪:“郑公子莫要笑话千雪,千雪只一介青楼女子,今日得楼公子与郑公子垂爱,岂有不喜之理,只是这大雪纷扬,连处在中原的繁华汴京都看不见屋顶黑瓦了,可见北方边疆之艰苦,白雪再美,不解人愁,又有何用?千雪再美,不解二位公子心意,那倒辜负了二位公子的垂爱了。”

    说完,又径自饮了一杯,前一杯下肚,尚不觉如何,此杯下肚,却觉惆怅不已,红霞飞上面颊,似要与那娇雪比颜,倒看得郑楼二人心似春池,摇摇曳曳。

    楼上楼自觉失态,忙转移话题:“听千雪姑娘此言,莫不是千雪姑娘有何亲人在边疆,让姑娘放心不下。”

    “千雪幼时被卖至千雪楼,本已无所牵挂,只是幼弟三年前被抓去当了壮丁,曾听得同村回来的人说在长城外见过幼弟,如今大雪纷飞,长城外必定奇寒无比,听闻军中战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千雪怎有心情赏雪?”

    “千雪身世,闻之泣之,我明日差人前去长城那边驻军接了你弟弟回来,姑娘若不嫌弃,何不迁居郑府,我郑公子自可庇佑千雪姑娘一世富贵。”

    千雪这厢听着郑公子情深意重的允诺,那厢却望向了楼上楼,心中有所期待,这一望自是美目盼兮,眸中暗含数不尽的浓情蜜意,却终只盼得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知这楼上楼是真不知自己的心意还是假不知,不偏不倚刚好避开了她深情的目光。

    千雪当下心如黄连,自觉苦不堪言,想跟之人跟不了,想留之人不想留,倒也是天意弄人,凄然笑道:“郑公子美意,千雪心领了,只是郑府尊贵,郑大人更是当朝国丈,郑夫人是大长公主,而千雪出身微寒,不过一介艺妓,千雪楼自开朝以来即闻名,我袭了千雪这名字,这一世怕是与躲不过这千雪楼,即使郑公子不嫌弃,郑家又岂能容千雪。”

    这位郑卿公子在汴京城的世家公子中若称第二,便没人有脸称第一,郑家可是汴京城赫赫有名的皇亲国戚,满门皆富贵。

    父亲为权倾一世的太师,太师之正妻为前朝向太后表妹,长兄为当朝宰相并娶先帝哲宗之女陈国公主即后来的淑和帝姬,长姐为当朝皇后,表兄为当朝太子,更有同胞姐为穆王爱妃。纵然千雪有依附郑公子之心,只当凭郑公子这皇亲国戚之尊,只怕也断不可能续千雪为妻为妾,纵使他愿,他父亲他姐姐也不会准许。

    郑公子一时语塞,他倾慕千雪非一朝一夕,早有赎美人之心,只是这门第差距,让他一度作罢,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出口,却不知如何面对千雪,只得求助于楼上楼,楼上楼笑了笑,指着远处路边盛开的红梅道:“那不知是哪家府上,红梅开的甚是好看,连路边都开满了,可见主人家是爱梅之人。”

    郑公子与千雪二人皆望向那一树树红梅,千雪想了想,摇头道:“千雪虽在千雪楼住了半辈子了,倒未曾知晓这园子主人之名,只知园内红梅着实上品,往年也会让婢女采摘几枝把玩。”千雪又叫来几位婢女,几位婢女都说不知。

    “千雪姑娘可喜爱梅花,不如在下前去摘几枝赠予姑娘。”见气氛稍缓解,郑卿就想摘几枝红梅讨美人欢心。

    楼上楼举扇挡住了郑公子,笑道“:花如其主,想来这梅园主人也是人上人,郑兄、千雪姑娘与我三人在此围炉饮酒赏雪,倒不如一同踏雪寻梅,若有幸寻得有趣之人,倒也不负这大好时光。”说着朝千雪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低眉道,“不知千雪姑娘可愿?”

    能与楼上楼一同踏雪寻梅,千雪心中自是欢喜不已,虽这其中隔着郑公子,却也是求之不得,当下起身,披了件白色披风,又抱了个暖炉,与郑、楼二人缓步踏下阁楼。

    他娘的,鬼压床么?

    怎么觉得浑身好重,像盖了床铁被子!

    他娘的,小祖宗不会拿我做冰镇酸梅汤了吧,怎么我浑身冰的跟不是我自己一样。

    这是什么味道,凉凉的,还有点咸咸的,这小祖宗该不会喂我小便吧!真是天杀的。

    睁开双眼前,金银预想了一千一万种情景,却都与她从雪地里爬出来后所看到的不一样。

    “喔,下雪了,这么厚的雪,得堆个雪人,再滚几个雪球,才不辜负老天爷的美啊。”

    金银拼尽力气搓了个西瓜般大小的雪球,狠狠朝远处砸过去,雪球在空中走了一条完美的弧线,落在盖上雪被的银树上,树上的雪簌簌跌落。

    金银吐了口唾沫,舔了舔嘴角,咸的,浓浓的血腥味,倒抽了口冷空气,闷着嗓门骂道:“该死的鬼天气。”

    “旺财,死旺财,还不起床。”

    找了半圈,却见旺财流着口水,在美梦中徘徊:“鸡腿鸡腿鸡腿,谁抢本总管的鸡腿。”

    “鸡腿鸡腿你个头,脑袋都要没了,还想鸡腿,鸡骨头都没你的份。”金银一把将旺财从马车拖出来,伸手就是几巴掌,半梦半醒的旺财揉着脸庞,眼泪直打转。

    “哭,你敢哭一下,老娘把你打成甩饼脸。”

    旺财瘪了瘪嘴,鼻子缩了两三下,吞了口眼泪,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还不把你那口水擦擦。”

    旺财又乖乖地擦了擦嘴,这才敢怯生生地偷看金银的表情。

    “小祖宗丢了,我们俩怕是要没命了,我不介意带上你闯江湖。”

    “丢了....”发财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方明白过来,顿时乱转大叫“我的个姑奶奶,丢了玉皇大帝,也不能丢小祖宗啊,怎么办,怎么办?金银,你说怎么办?要不我们快逃吧,找个山谷,隐居起来,我可不想砍头。”

    没说两句,眼泪又哗啦啦掉起来,真把金银气的直翻白眼。

    “好姐姐,你要去哪,带上我,好姐姐走慢点。”

    丢了人,金银也是心乱如麻,沉思片刻,想着只能往昨晚小祖宗逃的方向找去,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旺财在后头默默跟着,东看看,西望望,也不敢打扰她。

    “雪人,好逼真的雪人。”旺财忽然指着前面一座雪人,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金银见那雪人倒不像一般孩子的玩意之作,倒像是裹了个真人,再看这坐着的雪人旁边还有几条凸起的雪,和人躺着时的高度一样长,数数约有十五六具。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现在刚清晨,按理说没哪家孩子会黑摸摸的爬起来堆个雪人在路上,而这四周,除了她和旺财的脚印,都未有痕迹,昨晚那群杀手也是约十余人,与这地上躺着的雪人数量吻合,难道是后来发生了天谴,雷把那群黑衣人都劈死了,这些雪人该不会都是冷冰冰的尸体了。

    金银越想越莫骨悚然,再想到小祖宗,难道被夜巡的禁卫军发现,救走了?

    那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想着,心中稍微松弛片刻。

    再想又忍不住抽了自己两巴掌,骂道:“金银,你个笨蛋,那姑奶奶跑都跑不动,这世上哪会有什么天谴啊,醒醒吧,金银!”

    不管了,先扒开来看个清楚再说,扒雪可是件巨大的工程。

    “旺财,你把这雪人身上的雪扒掉。”

    “姐姐,你糊涂了,没了雪,就没有雪人了。”

    “叫你扒你就扒,哪那么多废话。”

    金银一记重打扣在旺财脑门,旺财摸了摸痛的直发麻的后脑勺,悻悻的走向雪人,搓搓手,觉暖和了,便开始扒雪。

    “我的个娘亲,这不是雪,这是人啊。”才扒了几下,就扒出了一双白净丰腴的小手,旺财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打了个寒颤,躲到金银身后。

    “没出息的家伙。”

    金银走进细看了看手,越看越眼熟,几个画面浮过眼前,心中顿时大乱。

    “小祖宗,你可要活着。”金银业顾不上冰雪刺骨,将那双手四周的雪拍落,露出了衣袖,旺财也认出了那衣袖就是小祖宗昨日穿的红色梅花袄,还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的,内里夹着的全是金丝雀最贴身的那层羽毛,金丝雀的羽毛非常保暖,这件梅花袄可是价值连城,自己可不会看花眼,再看碧绿的镯子,正是那姑奶奶的。

    看着看着,旺财眼泪哗啦啦的流了出来。

    “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要死,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都怪我,以前没好好学功夫,保护不了你。”

    金银和旺财二人一边哭一边扒雪,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雪堆里的人清理出来。

    金银颤抖着双手,摸了摸小祖宗,手触碰到温热,再摸摸鼻子,呼吸急促,又摸了摸额头,如烧酒般滚烫滚烫,心中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人还活着,急的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她,可何曾挨过冻,这一夜被雪深埋,只怕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这位姑奶奶可是皇帝和皇后的心肝肉,她病一场,她和旺财还不得被剥皮抽筋。

    “没死没死,旺财,别哭了,赶紧把小祖宗背回宫。”

    旺财乖乖的蹲下正欲背人,忽想起小祖宗现在还躺在一个蒙面人的怀里,被抱得紧紧的,百思不得其解,不管如何,先看看他是谁,手便伸向了青铜色的面具。

    “姐姐,那这个蒙面人怎么办?救不救?”

    旺财这一说,金银才想起还有个蒙面人,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先看看此人是谁再决定救不救吧,金银正出神想昨夜的事,忽听旺财大声呼叫,抬头便见旺财的手腕被两手指死死扣住,那蒙面人指甲都快□□旺财的肉里了。

    “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金银拔出佩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剑削向蒙面人的脸,“不信还撕不下你这张脸,老娘可不是吃素的。”

    眼见锋利的剑已近于眉睫,而蒙面人却不慌不忙,左手的食指中指放开了旺财,夹住剑,轻轻一扭,“哐当”一声,金银手中的剑已经折断,这一幕看得金银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自知遇上高手了,面子是赚不回来了。

    难怪老人常说:牛皮吹大了,总会有破的一天,□□裸的打脸啊!金银恨起自己来,又抽了自己一巴掌,那力度,跟抽别人的脸一样,看得旺财都怕。

    旺财虽不懂武学,只看这幕手指断剑,绝对平生首见,早惊得双腿颤抖,只觉尿急的很。

    那蒙面人正是全宋国昨夜最厉害的杀手司空也,也是鬼面人。

    司空也微微睁开眼,低头看了看怀里沉睡的姑娘,眉眼弯弯,肌肤甚雪,睡的极为安详,昨夜的害怕与眼泪,竟相去甚远。

    一看蒙面人盯着小祖宗看,旺财就急了,急道:“你你你个流氓,轻薄我们家小姐,我我我我要告诉我家老爷。”

    金银白了他一眼,尴尬的笑了笑,躬身陪笑道:“这位前辈,刚才晚辈多有冒犯,还请原谅。只要你把我们姑娘放了,一切都好说,保你升官发财,世代享富贵。”

    蒙面人抱着女子起身,一步步逼近金银和旺财,吓得旺财后退了几步,金银也紧紧握住了藏在袖中的护命匕首。

    却见那蒙面人在金银面前停住了,三个人干瞪眼站了会儿,蒙面人将怀中赵夕延交给了金银,干裂的嘴角动了动,发出了沙哑低沉的声音,就转身离开了。

    “他说什么,你听到了没?旺财。”

    “好像没说什么呀!”旺财愣了愣,摇摇头。

    金银眼睛直直的盯着蒙面人离开的路面,晶莹剔透的白雪,一路看不到尽头,整洁的就如一张白纸。

    她很小时就知道江湖传说中有一门集轻功与内力于一体的绝学,叫踏雪无痕,修习之人必须内力达到超自然境界,且身形需如羽毛般轻盈,速度要如狡兔般灵巧,方能如鬼魅般不着痕迹。

    旺财没有听到那两个字,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病了。”

    金银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小祖宗,忍不住叹道:投胎真是门技术活。

    这位小祖宗可是当今皇帝与皇后的掌上明珠,大宋帝姬赵夕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整个皇宫,什么嫔妃太子皇子帝姬,谁不让她三分,就连皇帝与皇后也对她言听计从,她可是千真万确的金枝玉叶,怎么会和这江湖高手扯上关系呢?

    这也是让金银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难道公主爱上江湖高手,要私奔。

    “金银,你这个不长记性的脑子,又在胡思乱想!”粗鲁的姑娘,又狠狠的抽了自己两巴掌,打得噼啪响。

    旺财是知道金银有自虐倾向,也不敢吭声,她虐她自己,总比虐他好。

    “咱汴京的公子爷们最爱赏雪赋诗了,这前面就是千雪楼,千雪楼有座亭子,可以看见汴河的风光,那里每年初雪都好不热闹,金银姐姐,听说郑国舅也常来,我们赶紧去看看,能不能遇上哪位公子爷借辆马车,我看小祖宗面红耳赤,怕是烧得不轻。”旺财提议道。

    金银背起夕延,旺财紧随其后,三人急急忙忙往宫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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