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舟甲板之上,少羽探出脑袋向下望去。

    “少羽,小心一点!”绿柳嘴上说着小心,眼里却并无一点担忧之意。鹏舟甲板外围被一道氤氲光幕笼罩着,除非有着船舵中枢的高级授权,否则根本不能通过。事实上,鹏舟全身上下都被中枢激发的防御阵法笼罩着,其强度甚至可以抵御问乾境强者全力轰击上半个时辰。甲板上的光幕属于中枢防御阵法中最为精巧也最为核心的部分,其阵纹之繁复、阵材之珍稀、构思之精巧,皆为同类阵器中的佼佼者。

    少羽低头俯视,鹏舟之下早已出现稀薄云翳,被落日余晖渲染得色彩分明。

    “鲲舟走了。”

    绿柳也伏到船舷边,紧挨着少羽向下望去,只见山川渺渺,云烟纵横,少说也有三四百丈高,“咦,全是云,哪有鲲舟?”

    少羽指着地面偏北的方向,“在那,啧啧,飞得真快!”

    绿柳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又在瞳仁上布上了真气,再定睛看去,这才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正在向北飞去。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少羽,“你眼睛真好使。”

    少羽打了个哈哈,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绿柳姐姐,你怎么也不在船舱里饮宴?那席上可全都是美味珍馐呢,好些东西我都没见过!”

    绿柳撇了撇嘴,微嗔道:“宴是好宴,可人不是好人!”

    少羽知道绿柳嘴里说的是谁,不禁口里发苦,声音低得像蚊呐,“真渔公子仪表堂堂,器宇不凡…”

    绿柳“呸”了一声,硬生生地打断他,“什么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就是个登徒浪子,你看他在席上的样子,恨不得坐到红雨大人怀里去!”

    她心中不忿,嘴上连珠一般将嬴真渔骂了一通,耳畔却不闻少羽声息,扭头看去,见他凭栏北望,嘴唇死死地抿着。

    “少羽,你身上的伤又犯了吗?”

    少羽摇了摇头,勉力笑道,“我没事的,姐姐不要担心。”

    绿柳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便在这时,二人脚下鹏舟忽然轻微震动了一下,隐有“嗒嗒”齿轮咬合之声传来。甲板尽头船舵立处传来司舟的声音,“两个少年人可站稳了,前面就要经过罡风层!”

    绿柳一听,便要唤少羽回舱。少羽摇了摇头,“姐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绿柳拗他不过,身为仆从又不能把主人一个人扔下私自跑开,只好叮嘱一番回了船舱。少羽独自一人,倚着船舷四顾,只见甲板空旷,唯有司舟一人。那司舟少羽登舟时便已见过,是一个外形精干而性子木讷的五旬汉子,出身姜族主族,几个怒焰精骑的骑士见了都执礼甚恭。

    那司舟一心操舟,自无暇理会旁人。再说以少羽身份修为,怕也难博其一顾。少羽心中寥落,无人倾诉。鹏舟忽然颠簸了一下,甲板上空的光幕也随之猛烈地摇曳起来。少羽脚下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他稳住身形,瞥眼看见鹏舟两侧双翅正徐徐内收,颇似鸾凤敛翼之姿。少羽心下一动,“锵锒”一声拔出腰间短剑,也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便眨眼化作惊鸿飞退。

    一招“敛翼式”使毕,便已跨过数丈距离退至甲板中央。少羽手中短剑上下连点,或刺或截,或崩或挑,俨然与人对阵。谪凤九歌的精妙剑式轮番使来,剑光时而绵密如雨,时而奔行如雷,时而敛伏如岳,时而侵进如火,一招一式间,分明已有不俗气象。

    那姜族司舟背对少羽操舟,忽觉身后寒光凛冽,隐有劲气侵体,竟激得一身真炁起了涟漪,不由微微吃惊,扭头看去。却见是那一脸病病殃殃的不起眼的少年使得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法,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船舱之内的大厅中,此时饮宴已至中巡。身着一袭月白长衫的真渔高据主位,右首坐着田红雨,绿柳侍在一侧,随后是卢熙甲及姜族骑士,飞垚驿的骑士们则敬陪末座。左首则坐着嬴玉,他本就面皮白净,饮酒之后更添几许酡红。嬴玉之后是一个光头昂藏巨汉,一人占了两张食案,即便坐在席中,那颗光溜溜的大脑袋也险些顶到舱顶。他手里提着一坛酒,从饮宴一开始便用额上那双牛眼自卢熙甲开始往后逡巡,如此来回一圈,嘴里嘿嘿冷笑几声,便仰头往吼间猛灌一口。巨汉身上隐约散逸出一丝丝强横气息,竟迫得下首一名修士不敢踏实坐定,只肯把半边臀瓣安放。

    真渔一手执盏,倾斜上身朝着右首的田红雨靠去,二人之间隔着半丈的距离,都被他魁伟身姿修长手臂抵消。

    “红雨小姐,来,与我共饮此盏!”

    田红雨脸上古井无波,身体却不动声色地向后避了避,她略略示意,将酒盏举在唇边浅浅地抿了一下。

    真渔双目迷离地看着她,满嘴酒气地赞叹道:“都说东夷水土擅养美人,今日见了红雨小姐,才知此言非虚!”

    此言一出,左首一干修士都互视而笑,推杯换盏间,看向右首的目光也越来越肆无忌惮。那嬴玉却脸上一阵青红不定,借着斟酒的空当,一双玉指狠狠地掐了真渔一把。真渔正襟危坐,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嬴玉怒哼一声,提着空壶避席而去。

    右首的修士们则尽皆不忿起来,好几名性子刚烈的骑士难掩浑身涌动的气息。卢熙甲捏盏在手,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却并未有进一步反应。绿柳哪见过有人对自家主人如此轻佻,气得贝齿暗咬。

    田红雨则不咸不淡地回道:“真渔公子谬赞了。”

    真渔双目连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俄而开口问道:“还不知红雨小姐此去天柄所为何事?若有真渔能帮忙的,尽管开口,真渔愿效犬马之劳!”

    田红雨婉言称谢,道:“我今去往要塞,既是奉了家师之命,完成一些神宫交待的课业,又是赴同门师兄邀约。”

    “哦?壮如子祭酒门下除了红雨小姐你,还有何人?真渔怎不知还有此等英杰才俊?”

    田红雨解释道:“姜族公子恨水年少之时,曾拜在家师门下见习,虽非正式弟子,却与红雨有同门之谊。”

    “是他啊!”真渔恍然,神态间颇有不以为然之意,“原来不怪真渔孤陋寡闻,怪红雨小姐这便宜师兄自己名声不显啊!”

    田红雨凝然不语,下首传来“啪”的一声响,卢熙甲腾身站起,将身前食案挤得四分五裂。骑长指着真渔喝道:“真渔公子慎言,休在背后辱骂我家公子!”

    “大胆!”

    几乎同时,左首的修士们纷纷起身,一个个朝着卢熙甲怒目而视。那光头巨汉却端坐不动,手里转着空空如也的酒罐。

    真渔一手虚按,示意麾下修士稍安勿躁,转头对着卢熙甲,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何人?”

    卢熙甲挺胸朗声道:“某乃落神氏恨水公子麾下,怒焰精骑百骑长卢熙甲!”

    真渔玩味地道:“既是怒焰精骑所属,此时不在要塞戍守,在本公子席间作甚?”

    卢熙甲沉声道:“卢某奉我家公子之命,一路护送红雨大人安稳抵达要塞!”

    真渔嗤笑一声,轻蔑地道:“尔等何德何能,竟敢狂言保全执火者安稳?”

    卢熙甲顿时为之语塞,他本就不善与人争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便在此时,大厅尽头忽然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响起清脆的“啪啪”声,却是有人在鼓掌。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右首最末一个身着暗沉袍服的原飞垚驿骑士。

    “你是何人?”那骑士对面的嬴族修士质问道。

    那人只顾鼓掌,似乎遇到了极为有趣的事,不如此不足以抒胸臆。嬴族修士大怒,一把掀翻面前食案,冲到跟前便要捉那骑士衣襟。然而还未出手,双腿忽然一软,冷不防便跪了下去。

    “咦?你跪我干嘛?”那骑士这才发现有人到了跟前,急忙伸手去扶。

    嬴族修士岂不知自己吃了暗亏,心中登时羞怒交迸,一眨眼在手上蕴满了雄浑真气,只待对方靠上前来。那骑士不疑有他,伸手扶住嬴族修士,嬴族修士骤然色变,两眼满是惊惧神色。

    “哎,你好重啊!”那骑士扶了一扶,竟然没有将嬴族修士扶起来,于是大喇喇扎了个马步,吐气开声,两手拔树一般向上一扯。

    只听“咔嚓”一声,一只断臂喷着血浆飞向前厅,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真渔面前的食案上。

    一时间,满厅寂静,只余那嬴族修士杀猪也似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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