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台阶行上来,众多衙役侧目看着这个弱女子慢慢走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问询。瑶娘看着眼前高高的门槛,不禁思索她是不是该击鼓鸣冤一把。正犹豫间,里面走出来个师爷,看人物样貌挺拔,眉眼间带着一丝英气,但打扮却实是个穷酸师爷的样子,很有一种冲突怪异感。那人径直走到瑶娘跟前,使劲盯着她的脸一阵瞧,未语先笑,小脸绽的跟朵花开了一般,反倒显得有些嫩:“这位娘子您好啊!看今儿个这日头这么好,您是来找人的还是来告状的?”

    瑶娘的满腹悲壮被他这圆滑的笑给弄得无处发泄,只是绷着脸道:“我来找我儿子!”

    小师爷一愣,复又笑眯眯的道:“哎呀找儿子呀,好呀,小的愿意给您代劳!只是您这么年轻的小娘子也能有这么大的儿子,真是有福气啊……”

    瑶娘的脚步一停,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道:“我还什么都未曾明说,你怎知我儿是哪个,年龄几何?”

    小师爷一拍大腿,哎呦一声:“我哪能不知道啊!我这两天光为这事跑腿了!满仓沟里都跑了三趟了,自打那个告示贴出来,我就天天守在大门旁边,就等着来领孩子的,我还能认错了您?那小子,姓欧的,单名一个糯字,我说的可有错?”

    瑶娘每听一句,心里便剧跳一下,颤颤悠悠的听完后,更是感觉自己掉进了人家早织好的网里,还是明知道有埋伏,自己仍是傻呆呆主动的走进来。她已经懒怠再绕场子,直接道:“我想见我儿子,你主子可答允?”

    “答允,自然答允!您说什么他都只有遵命的份,好嘞您这边请,这日头大,府里有点远,咱坐马车见儿子去……”

    瑶娘晕乎乎的跟着他走了,身后的一干衙役列队在侧视若不见,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好像如临大敌一般。瑶娘不知道,令他们警备的是一身素衣的自己,还是眼前这个半点不像师爷的师爷……她再次看了一眼那个跑一步还要颠一颠蹿三蹿的人,寻思他主子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让身边一个小小跟随都能在县衙里这么肆无忌惮。但掀开马车帘子,看着车旁跟着跑的小师爷,动动嘴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她不想多生枝节,却不料那小师爷却是个嘴闲不住的,看她掀开帘子,立刻小步跑着靠了过来,舔着脸笑道:“娘子觉得这小车坐的还稳?这县城里就是穷,翻遍全城连个像样的辎车都没有!您好歹忍忍,很快就到了……”

    瑶娘的手悄悄摁了摁座下厚厚的绒毯,比她睡的床榻还要柔软。她半仰起头眯着眼,自己都多久没坐过马车了?她这几年辗转飘零,坐过牛车驴车货车,甚至为了赶集还自己推过独轮板。这样的马车在她的村子里,就已经是泼天的富贵了,但小师爷的话,却恍惚间拉出她遗忘许久的记忆,她曾经也是非宝马不乘,非美馔不食的,一丝一缕都讲究到了极点,这样的东西进她的眼都是一种亵渎……心头莫名一阵空洞,她真的还能回得去吗?那些教养,那些坚持,甚至她所有的自尊自傲,皆被碾碎在了过去。所有的伤痕刻在心底,她的脸上早已沧桑,现在不过是个汲汲营生的小小村妇罢了,又何谈找回昔日的盛况?

    随行的小师爷见自己讨好的话说出去,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生怕自己哪里又说得不妥了,惹恼了人家,忙又给自己描补,诚恳的就差去跪舔了。“这瑁阳县可真是好,您真会挑地方,说起来我家夫人娘家就是这里的,您看这不是缘分吗……”

    “哦,你家大人既然在这地界上为官,取个这里的娘子自然寻常……这瑁阳虽小,但城里的姑娘跟我那村沟子里讨生活的人,又哪里会一样……”

    小师爷咋了咂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费尽力气的避开雷区,“您住的那村子也挺好,这瑁阳底下有一十九个村子,满仓沟还算是民风朴实好管的,就是进村子时有条土路颠的很,一遇上下雨更是根本走不得人……不过那也强过左家沟去,整个都藏在山里,想进去都得先翻山,这要是碰上战事,倒是躲得自在……”

    瑶娘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呦,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对这片地形还挺熟啊!”

    “那是~当初好容易得了端倪,为了找……我们老爷差点把瑁阳县地皮都整个扒干净!我们哥几个没天没夜的忙,所有村子都挨个排查,满仓沟我都跑了三回,还能不熟吗……”

    “下这么大力气,劳民伤财的,图个什么?你家大人哪方来的神圣,这么不择手段,为公为私?是找物什还是……找人?”

    小师爷讪讪的,道:“我家大人为官清正,做的事都是千秋基业的大事……至于他是谁,不用小的多言,您一见就全明白了……对了,您可以放心,你那个小木屋有人帮你盯着呢,您出来的急,院子里的鸡都忘撒食了。好不容易养肥了,这几天下蛋下的正好,再给饿坏了,您又该心疼了……咱那兄弟耍的了刀枪,农活里也是一把好手,您这趟出来就放心吧!”

    瑶娘听得一阵无语,看这话里的意思,她从村子里出来,一步步都在人家眼睛里呢。也是,皇家朝廷的鹰爪遍布九州,这小小的村落里,藏进去几个暗探又有谁能发觉?有些人既然处心积虑的等着她,必然会有一步步的谋划。瑶娘不愿再多想,她只觉得这些人活得真累,何必呢?她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孤儿寡母,对付她还要绕个大圈子,真是费心了。

    她拉下了帘子,隔绝了那艳阳光,也隔绝了小师爷一脸讨好的笑。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让自己静下心来,既然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希望自己能给自己再留一些体面。

    马车很快就停下了,她听到外面层层阵阵的脚步声,不禁心里一声冷笑,好大的阵仗!自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看着前方雅致的院舍,原来车已经开进了二门。再看看面前一群阵脚严谨有素的侍卫,以及正当前那个眼熟的常服将领,她沉默半刻,带着讽刺一笑道:“好久不见了,关戊江!”

    传说中的北域都护关戊江,对于此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窘意和反感,声若洪钟的一抱拳:“末将关戊江,拜见公主殿下!”率先带着一干人干脆利落的跪了下去,瑶娘听着那一声久违的称呼,心里百感交集。烈阳渐垂,霞光万丈透过高屋檐角,五脊六兽也仿佛沉寂于这份孤绝之中。满园子跪着的人各个姿容挺毅坚定,唯一站着的那个却满心疮疮不知何夕。

    瑶娘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她所不熟悉的漠然淡淡道:“起来吧!关戊江,都到这般境地了,还做这般姿态,有趣味吗?”

    关戊江抬起头,眼中一片坦诚,朗声道:“江受皇恩浩荡,万死难报。公主是天子血脉,无论何时何地何因果,臣面君而拜,皆是道理。”

    瑶娘懒得再多听这套官话,径自往里走,道:“罢了,这些虚话放在别人面前去说吧,我一个斗升小民没这个福气消受,我只要找我儿子,他在哪个院里?”

    关戊江再对她一叩拜,才领着人起来,跟过去保持着落后三步的距离,恭敬道:“欧家小哥儿是咱们府上的贵客,岂敢怠慢,眼下正在正院里等着殿下……”

    瑶娘的步伐一阵快过一阵,心思早就急乎乎的向前飞过,穿过堂院,只见正院屋里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在里面说话,她微微提起裙角,不顾他人的眼神,飞快的向前方跑去。越来越近,那个坐在下首椅子里还翘着脸向外瞅的孩子,不是她的糯儿又是谁?看到他圆润小脸的那一刻,瑶娘眼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喷涌而出,终于找到了!她的糯儿一点肉没掉,也没受苦难,太好了,她终于找到他了……

    糯儿远远一声带着颤音的:“瑶姨!”也颠颠跑了过来,两个人抱在一起,瑶娘一遍遍的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胳膊,给他擦着泪,摸乱了他的头发,不住的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糯儿一张小脸哭的稀里哗啦,他把脸埋在瑶娘怀里,呜咽道:“糯儿错了,糯儿……太笨,中了计,拖累了瑶姨,是糯儿害了瑶姨……”

    “不许胡说!”瑶娘爱恋的摸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发顶他的耳朵,一遍一遍稀罕不够,她喃喃道:“不关糯儿的事……糯儿只是一时心急,孝心可怜。瑶姨也有错,瑶姨没有把自己过去的事情处理好,害的糯儿受惊了……”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贴心话,全然不顾周围尴尬的注视目光。关戊江干咳一声,学着身边小斯油滑的语调尽量小心翼翼的道:“哎呀这太阳晒得~人都团聚了,有什么话进屋说多好,还能一边喝着豆汤一边说,滋润嗓子多好……”

    瑶娘擦净糯儿的小猫脸,抬起头,看到从正屋内走出来的妇人已经到近前,规矩的叩拜下去,口道:“臣妇关萧氏拜见殿下,愿殿下万福金安!后堂有净室,臣妇服侍殿下去换洗一下可好?”

    瑶娘飞快的用袖子擦净自己的脸,直接道:“不需得,有什么话,尽快说便是!”言罢直接拉着糯儿进了屋子。

    瑶娘现在一颗心彻底落回肚子,人也有些放得开了,左右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扭捏的,她拉着糯儿直接坐上正堂主位,扫视着外面进来的人,坦荡的很。糯儿却扭捏着不敢坐,坚持的站在了她身后。瑶娘一声长叹,是了,糯儿现在书读得好,阅历礼仪也跟着上去了,加上这几天住在这府里,受着这里的风化影响,自然没那个胆气在北域都护面前放肆。也不知他对自己过去的身份知晓了几何?这事如何开口,如何说清了,瑶娘一想便觉得头疼。

    她看着面前规矩站着的关戊江,有气无力的道:“罢了,关将军。也不必兜圈子了,有话就请直说吧。”

    关戊江仍是一脸的忠君爱国,诚恳道:“天色渐晚,臣不敢劳累殿下,‘英华院’早已收拾好,一会晚膳便送到,粗茶淡饭陋室还望殿下海涵。这里是臣在瑁阳的府邸,殿下可安心居住。今夜就不叨扰您了,令公子久别重逢,想必有很多体己话要讲。殿下若没别的吩咐,臣等告退……”

    瑶娘不禁一怔,关戊江这一出是该说贴心呢还是肆无忌惮呢?觉得她到手的鸭子飞不了,就捧着她温水煮蛙?她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不自禁就想讽几句。可余光里瞥见糯儿小脸绷的紧张,又怕今天的阵仗吓到他。心里一叹,牵起诺儿的手,淡淡道:“都护大人有心了。”一句话不再多言,直接跟着下人的指引一路往小院里去了。

    关戊江这个院子买的好,外面看着平淡无奇,但只有进来才会发现收拾的很是讲究。听糯儿的话里意思,这府里面最正派的是主院,可要说最精致最绝妙的住处,还是他现在住的“英华院”。不仅四周朗宇花园包围,还是个听雨赏竹的好地方,里面的藏书不计其数,其中的孤本更是让他惊掉下巴。

    瑶娘微笑着听他絮叨这几天的见闻,这样活泼好动有些话唠的样子,才是她熟悉的那个糯儿,她不去想明天不去愁将来,只要好好享受这个宁静的夜晚,听糯儿讲着那些“大见闻”,便觉得心里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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