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难得派人来唤我,原本想着大概是因为甄宓之死,她也有许多疑问。我在做好了承受压力的准备之后,才敢进去。

    一进殿刚欲低头行礼,却听太后制止道:“一家人别见外了,快过来坐下。”

    我茫然地于下首案前跪坐,这才发现曹植竟就在对案,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不住地拿着自斟自饮,颇为失意,早已不像当年意气风发的才子模样。不是说他和曹彰都就国了吗?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子建,还不去求你嫂子救命?”太后唤曹植。曹植冷眼瞧我,并不理睬,继续一味地饮酒。

    “君侯他,出什么事了?”我抬头询问卞太后。心里却有些知道大概是因为私祭曹操吧。

    太后叹气道:“子建前些日子同皇帝派去的使者起了争执,被监国谒者灌均告了个‘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之罪,有司请求论罪处置。他来京述罪,皇帝对他不理不睬,多加欺侮,有意杀他。”

    曹丕对兄弟们看管比较严,监国谒者就是类似于那种安插的眼线。

    “母亲,丁家兄弟无罪被杀,二嫂罹难而死。杨俊等人连遭贬谪,二兄早已不是当年宽厚仁爱的兄长了。要杀要剐,随他去就是了。”

    太后斥他道:“胡说什么,上有老母要你服侍,下有妻女需你照料,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说完她又转向看我,“你看子建如此颓废,所谓醉酒悖慢,也不过是灌均根据皇帝的心思构陷子建罢了。天下哪有他那样做人兄长的?”

    “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是个什么罪?如果很严重的话曹丕要依法处置好像没什么可非议的吧?当然如果真如卞太后所言是构陷却又另说。

    传说中那个很有名的“煮豆燃豆萁”是不是就是这个时候的?还是说,其实并没有这个玩意儿?

    “太后可有同陛下说让他对君侯从轻发落?”我抬头关切询问,照理说,若是卞太后亲自开口,曹丕会给这个面子才对。

    太后反问道:“儿子长大了,还会听为娘的话吗?”

    我赔笑道:“怎么会呢,陛下心里,是极为孝顺太后的。”

    他大概确实心里想孝顺,虽然没怎么表现在行动上啦!

    “孝顺?”卞太后冷哼一声,又道:“那你现在便去转告于他,若是他敢杀子建,我便去邺城武帝坟前哭去,看他将来到地下怎么和他父亲交代。”

    可是,他明明是你儿子。你特意找我过来,让我去带话?

    “母后息怒。”我急忙起身。

    “听不懂话吗?”卞太后瞟我一眼,“我是让你帮老身去劝皇帝悬崖勒马,杀妻的事情已然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还要给自己加一条残害手足的罪过?”

    **

    出了永寿宫,我才有些想明白。卞太后的意思是让我帮着一起敲边鼓,帮她把曹植救下来。

    如果是曹丕登基之前,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欺负曹植几天,揉捏敲打几下,撂几句狠话,出出气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现在,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在正式册封世子之前,那段时间,他过得很压抑很辛苦。

    所以现在,他有一个白名单,那上面的人可以恃宠而骄,为所欲为,没大没小。

    他也有一个黑名单,现在那上面的人不是已经去向曹操汇报工作了,就是在去向曹操汇报工作的路上,又或者离他远远地,做小伏低,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如履薄冰地活着。

    不知道曹植,在不在他那个黑名单上?

    毕竟,他现在是皇帝!杀人活人那是他的权利。

    毕竟,如果说曹植真的是因为和甄氏一同在邺城私祭曹操而劫胁使者,而这正好戳中曹丕的怒点,真的有意治罪呢?又如果说他真的做了其他什么在曹丕看来罪无可恕的事呢?

    毕竟,我也曾经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洗过脑,并且到现在还记得这首诗。话说,结局是兄弟大和解还是大义灭亲来着?

    毕竟甄氏才死不久,我现在也正感觉有些事情扭不过弯来。倒不是说怕他,但要问我具体哪里别扭吧,又说不上来。我还想再自己别扭一段日子呢,又来个这么个事!

    我跟曹植没什么交情,他讨厌我,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可是对于崔筠,我有愧疚之心,到现在恍然想起,才明白她临终那日“托梦”的含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卞太后都那么明确地提出要求了,如果不去试上一试,我还想不想混了?

    忽一眼瞧见周宣好像从我宫里的方向出来。

    “尔等且先站着,不必跟过来!”我回头叫停跟着的宫女们,疾步走到周宣身旁唤他,“周中郎。是去哪里”

    周宣停下脚步,施了一礼道,“臣在贵嫔宫中替陛下解完梦,如今正是要回官署。”

    “陛下他又有何心事?”

    那人答道:“陛下想要杀临淄侯明正典刑,可太后不允,是以心烦。”

    “那你适才瞧陛下神情,可有,要放过临淄侯的意思?”我试探问道。

    周宣低头,“天威难测,臣猜测不出。”

    就知道问了也白问。

    **

    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书房的门。

    原本正低头写着什么的曹丕,放下手中毛笔,抬眼询问:“适才母后寻你去干什么,是否也听信了外面胡言乱语,为甄氏的死有所询问?”

    “为了临淄侯。”我摇头否认。

    他淡淡哦了一声。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

    “我和母后说了,陛下他宅心仁厚,定然会顾念兄弟之情,即便临淄侯不恭在先,陛下也定能海量汪涵,不跟犯错的弟弟多加计较。”我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看他神情。

    曹丕从案前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审视着我,没有说话。

    “陛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出言提醒。

    “陛什么下?”终于,他冷笑出了声。又三两步绕路到我跟前。

    “你,你对我凶什么?”我向后退了两步,抬头委屈看他,“你母亲让我来求你放过曹植,你让我怎么办?”

    “便不会跟她说你不敢吗?妇人不得干政不曾听过吗?”曹丕白眼,“还是要我哪日下个圣旨明文规定?”

    对哦,我傻!

    刚刚就应该义正辞严地回复她后宫不得干政来着。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就听她话了?

    “那你还是尽快下旨明文规定吧。”低头喃喃。我怎么知道卞太后的脑回路是那么奇怪的,找我干什么呀?

    曹丕一副他受了委屈的样子,继续骂道:“你都做对了什么?明知道只要一句‘子桓,饶他这一次吧’便可以了。还一句句试探,可越来越厉害了啊!”

    “所以子建究竟是为何事犯罪?”怕他越讲越来气,我急忙机智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转了话题。

    他没好气地说:“他私自去邺城私祭父王,动乱国本,被监国谒者灌均发现。子建大概还喝了些酒吧,又与灌均起了争执。灌均确实,确实是受了我的暗示向廷尉告的他。”

    承认的这么干脆,你让我怎么接话?

    “一定要,要治罪不可吗?”虽然我不是很懂私祭曹操这算什么类型的罪。

    “不获允许,私祭先帝自是大罪,更何况他还在父亲陵前数落我这一年来如何苛待于他;好,即便这个不算,我去岁代汉自立,子建他发服哀哭,说什么大汉四百年江山毁于一旦。你说他这存的什么心思?”曹丕反问我。

    中二圣父病患者,而且病得不轻!

    本来就因为争夺世子的事相当不爽了,听闻兄长当了皇帝,这做弟弟的发服哀哭,悼念前朝江山,完了第二年,还不获允许,私下祭拜父亲。别说曹丕了,换谁遇到这种弟弟都会觉得添堵的。

    “真是太过分了,确实得好好治他,千万不要轻易放过他!”我先是愤然点头同意,然后又同他转达卞太后的意思,“可是母后适才也说了,要是子建他出了什么事,她就去邺城叩陵哭先帝去,定要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不可;母后还说‘残害手足’的名声不好听,她不愿让你背着。”

    “这些母亲早便与我说过。”曹丕看着我,“你自己有什么要说的?”

    我抬头看他,“所以呢,看在与他一母同胞的面子上。子桓,你就饶他这一次。若他再做出枉顾法纪的事,再做处置也不迟?”

    他沉吟片刻,才道:“让我再想想!”

    其实,你本来就没下那么大的决心要杀他吧?我狐疑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数落,“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我不断点头。妇人不得干政嘛。明白!

    “子建他在民间威望颇高,又接连做出这种事情。这次,我是真起了杀心的。”他认真道,“母后找我说了多次,我皆不曾松口答应放他。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么上心过?整日不是子建就是子文。”

    “子桓,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已经,已经根本不记得我亲生母亲的模样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站在我面前,哪怕她和我说她不喜欢我,她讨厌我。”

    无论是我,还是这里的“郭女王”,都是没有母亲的人。所以,哪怕卞太后待他不那么好,哪怕她也不是那么喜欢我,但母亲始终就是母亲。母亲身体健康的在身边,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做母亲的有什么要求,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到。更何况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也就是是希望大儿子不要杀了小儿子而已。

    “没关系,母亲算什么?你有我便够了。”他伸手搂过来,像是要给我安全感,“我永远都不会变的。”

    曹植大概没事了!

    我觉得他真的应该庆幸一下和曹丕是一个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而曹丕其实,真的很在乎他母亲的。

    **

    黄初二年,临淄侯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论处其罪。魏帝因一母同胞故贬其爵为安乡侯。

    那个所谓七步诗,我可以负责的说一句,没这玩意儿。首先,作为一个皇帝,曹丕对曹植有绝对的生杀大权。要杀,是他雷霆震怒;要放,是他雨露恩泽。闲得无聊外加神经搭错才会让弟弟在朝堂上走七步去写什么兄弟相争的诗呢,是嫌兄弟阋墙不够丢脸,想要宣之于天下吗?其次,曹植他要是写出“煮豆燃豆萁”这种口水诗来,恐怕也就不配被称作才高八斗了!

    七月,进爵曹彰等人,曹植迁甄城侯,说是贬爵曹植,一共也就贬了十几二十来天。我的的确确不知道曹丕在朝堂之上是如何去“欺负”曹植的,让太后和曹植二人吓成那样,我只晓得,最终的结果,是他在完全有理由依法处置的情况下放过了曹植的性命,他最终是很在乎骨肉亲情的。

    八月,追封曹昂曹冲为公。曹睿原封武德侯,如今被封为齐公。他因着母亲“获罪”而死,心理落差肯定很大,我嘱托他身边宫人多加照拂,别让他受委屈。力所能及的,也只能做到这儿。

    同月,有传言刘备欲攻吴为关羽复仇。孙权上表向曹丕称臣,奏章言辞谦卑。这一举动象征着江东势力对曹丕篡,咳,受禅为帝表面上的支持拥护,因此曹丕极为重视。

    孙权又将在樊城之战中被关羽所掳,投降,关羽死后又降吴的名将于禁送返。

    曹丕对于禁宽厚优待,进封官职,派于禁去拜祭曹操陵墓,却命人在壁上画关羽水淹七军时庞德宁死不降怒骂关羽的英姿和于禁畏死投降的丑态。于禁羞愧不已,当月便病殁了。

    为这事,他一时又为人诟病。说是从帝王的角度,可以杀于禁,但这样变相逼死他,是对臣子的□□。

    我知道的。

    于禁不能加罪杀害,因为他是孙权称臣送上的礼物。

    于禁不能用,因为他这人畏死投降,丧失气节。

    而曹丕,又真的太想太想为曹操出那么一口气了。于禁曾是曹操万分信任的老将啊,曹操他大概也是到死都不曾想明白,为什么跟随他那么多年的于禁会背叛吧?

    作为魏将,降关羽在前,关羽死后归孙权在后,当时与他同在樊城的有宁死不降的庞德和竭力守城的曹仁。如今归魏,于禁有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奇怪。

    同月,魏帝派使节册封称臣的孙权为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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