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冷冷的月光,像溪水一般倾泻在庭院之中。我倚在门旁,低头看着台阶。

    曹丕一大早便被曹操召唤出去了,可适才着人去探听,又说世子早就出来了。如今月亮都在云层之中穿梭横行了,他依旧没有回来。

    我倚在门旁,无聊地踢着门槛。他就算是要和司马懿等人饮酒晚回来些,总是要派人回来说一声的。

    记得之前曹操还在谯城的时候,曹丕写信给随去陈群好不容易哄着曹操将吴质从外地调回了邺城。那天,他早早便遣人回来说要和司马懿在城外十里长亭设宴为吴质接风洗尘。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不喝到半夜三更,不喝得不省人事是不可能回来的,因此让人去太医署要来了醒酒汤的方子,煨着几碗醒酒汤严阵以待,一等他被人扛回来,按下去就灌......

    对他而言,这方法比三番四次叮嘱他喝酒伤身要管用的多,他一想到喝醒酒汤那么难受,在外头饮酒的时候往往自觉地有了些节制。

    “世子回来了!”随着院中小婢女的声音,我立即抬头望了过去。

    曹丕随手把身上大氅脱了扔给婢女,一言不发地踏着月光穿梭过院子。虽然不曾皱眉头,也没有垂头丧气,但在我看来很明显,他在生气,很大的气。

    是不是,真的因为郭成的事给他添了麻烦?

    我小心翼翼地从门前迎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把连拖带拽地拉着进了书房。听得“刷”地一声,房门瞬间移上。

    “出什么事了?”我不明所以地挣脱开来,左手上下轻揉着自己右臂缓解疼痛,“是不是父王说了什么?”

    “为何,要瞒着我?”曹丕慢慢迫近,气势凌然地将我逼坐在榻上,按上我的双肩,低沉着声音道,“之前,母亲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可是,今日问了卫汛才知道,自己,竟是个傻子。”

    我双手反撑着矮榻,仰头望着他,心里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情。纵然,一开始就清楚平日里温和儒雅的世子形象有一半是演出来的,可骤然看到他冰冷到毫无一丝神情的样子,还是感到了几分陌生。

    该说什么呢?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然而好像就是故意的。

    还好,这个方式,比起梦里还是温和许多的。

    “还记得伏典吗?”我轻闭上眼睛回忆道,“那是我第一次拿刀,也是......唯一一次杀人。”

    “我早说过,伏典是我杀的。”他加紧了手上的力度,抢白道。

    “曾经也想那样告诉自己来着。”我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睛,轻声笑了笑问他,“可那时,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惊讶,子桓肯定也没见过,女人拿着刀在你面前杀人吧?”

    “伏氏一族本就是灭族死罪,死在谁的手中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曹丕顿了一顿,才道,“更何况那时情况,他们姐弟二人先行暗算,我一时不慎,身上负伤,你一时情急罢了。”

    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当然也知道伏氏一族之后被曹操灭族了。道理我都懂,可是伏典是死在我手中的,更重要的是,是我亲手拿着刀砍进了他的身体,是我真真切切地看着血从他身上不断地流出来,看见他断气之后怒目圆睁,呲牙咧嘴的凄惨之状。

    这种感觉和上位者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拖下去斩”,看不到对方死状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总之,那一日过后,心神难安。明明是干干净净地一盆水,落在眼中会忽然变成血水,只能闭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洗手;时常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忽生梦魇。”我想了想,举了个例子,“这种情况,大概比你小时候见到董贵人之死之后的不安要严重些吧。”

    毕竟董贵人只是死在他面前而已,而伏典,是死在我的刀下的。

    “之后的事,我皆明白了。”他原本紧绷着的脸庞总算有了一丝神情,不过只是皱眉,“为何什么都不同我说?那个时候,我,尚不能让你全心依靠吗?”

    “是!”简单明了的一个字。

    后来大概还有听了张春华的故事心生感慨的原因吧。有时想着若是大家将事情挑明了,哪日吵架之时,他会不会也像司马懿对张春华那般脱口而出,“你个连人都敢杀的毒妇!”呢?

    其实他一直以来真的待我很好。只是我早说过,自己是一个自私透顶且缺乏安全感的人而已。我之所以竭尽一切的想去帮他赢世子之位,一方面自是因为那是他从小的愿望;另一方面则是我想要成为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这样即便有朝一日他厌我恶我,也至少能记得那一点点情义。

    当然到现在为止,这些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没有办法,我就是那样的人。

    “还真是,坦诚呢!”他牵了牵嘴角,毫不掩饰地嘲讽,“我总以为是自己为人太过刻薄寡恩的缘故,所以上天降罪,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我苦笑摇头,“即便是所谓上天降罪,也只是降罪于我一人......”。

    “闭嘴!”还未及说完,又进一步感受到了双肩之上手的力度,他双眼微红,死死地盯着我,“你不懂,竟一点儿都不懂。”

    我,不懂什么?疑问地抬头,刚想将话问清楚,却听得外头门下,有人禀道:“世子,甄夫人说有要事,请您速速前去相商。”

    曹丕慢慢松了手,撇过头去再不看我。他似很快便调整了状态,转身夺门离开了这里。

    那日过后,很长一段日子,我没见到他的踪影。其实呢,没多大关系。我这个人呢,禁得住宠爱,也同样能受得了冷遇。多年以前,在选择回到他身边之时,我早已想过了所有的可能性。

    然而日子过得并不无聊,以前从不曾来过的人,在那段时间里就似忽然冒出来了一般,时时上门。听说最近有个柴姬风头正盛,她不知从哪儿弄了只野兔,那野兔三日之间要来这儿跑个五,六趟,屋里院里,肆意大小解,从不客气。等那野兔闹上一遭过后,柴姬回回都亲自来上一遭看个热闹。

    这日晌午,宫女内侍们正在打扫庭院。

    “这该死的兔子,又给姊姊添麻烦了。下回我定然好好管教。”柴姬以手遮鼻,小心翼翼地跨过院中的兔子粪便走了过来,“可曾把它捉住了?”

    同样的话,几日之间,她已说了不下数遍。我斜靠在门前,心中一个白眼,谁跟你姊姊妹妹的?面上却笑着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多谢姊姊了。”柴姬一笑,天真无邪的样子,“不过世子之位既定,想来姊姊如今也闲得无事,这小东西三番四次过来,倒似是给姊姊解闷来了。”

    这话似颇有内涵,我却不想深究,只掩鼻再道,“这儿气味难闻的很,若是没别的什么事儿。你倒不如先回去,兔子我自会让人送去。”

    “想是妹妹年纪轻,说错话了,惹了姊姊不快。”那柴姬一幅懊悔的样子,又道,“如今外头传言‘有事无盐女,无事夏迎春',妹妹也颇为替姊姊不值呢,姊姊虽说岁数略大了些,可比起那无盐女,自还是强了许多的。”

    传言齐宣王有东宫无盐,西宫迎春。他平日里颇为宠爱貌美的迎春,每逢有所踌躇之时,便去聪慧的无盐处商议要事。你才无盐女,你全家都无盐女。

    我撇了撇嘴角,“在外头叨咕这些的,想是连做无盐女的资格都不曾有过的。无盐再如何,亦颇有些能耐。可有的人既无迎春的貌,又缺无盐的慧,也不知哪里来的本事,去嚼那舌根。”

    柴姬脸上一阵红儿,一阵白的,良久没说出话来。

    厨间已有阵阵香味飘了出来,夹杂着院中的异味,闻起来很是一言难尽。说起来,大概也让人在厨房烤了有一两个时辰了,想是熟了。我想着她三番四次地过来寻事儿,也不是个头,总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吧。

    适才答应了让人给她送去,我也又没说是生的还是熟的。

    “什么味道?”柴姬吸了吸鼻子,掩袖道。

    “想是厨房的兔子熟了。”我轻笑了笑,“原是想让人给你送过去的。如今,倒不如吃了再走吧!”

    柴姬一愣,随即惊叫道:“你......你怎么敢?”

    “为何不敢?”我反问。若再不做什么,真当我怕了你似的。

    “欺人太甚。”她跺脚,又伸手指着我,“我,我要告诉世子。”

    去吧,词儿我都帮你想好了。

    类似这种“世子,贱妾的兔子无意间闯入郭姊姊的内院,贱妾自知有所叨扰,时常前去道歉,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贱妾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会让郭姊姊如此厌恶?”配合梨花带雨技能使用更佳。有用没用的,我也不能保证。

    虽说如果人家实在想去,我也不能死拦着不让。但是,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一下的,“别忘了告诉世子,他在院中种的迷迭香和甘蔗,也被你那兔子给毁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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