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妾陈姬生子曹干,曹操老年得子,甚为欣慰。上表朝廷,赐封这个才出生的孩子为高平亭侯。贤德的魏王夫人卞氏更是准备为曹干满月举办家宴。

    当王宫中别的内眷都忙着到陈姬处嘘寒问暖之际,我则时常去王茗的住所陪她说话。王茗备受曹操恩宠多年,膝下却始终没有一子半女,一直引为遗憾。其实人皆是很奇怪的生物,锦上添花之时人们大多不会太过在意,唯有雪中送炭才会让人铭记。

    这日晌午,我才从庭院走至廊下,便听得王茗轻声询问的声音,“这个月癸水未至,又常常食不下咽,不知是否是......”

    “昭仪思虑过甚,乃至脾胃不适,月信失期。”一个清峻的声音蓦然响起,“并无什么大碍,臣开下药方,昭仪按时服药便可。”

    “原以为是上天见怜,不曾想又是白高兴一场。”又听见王茗略为失望地轻声叹气。

    我走进去大厅之时,那太医正跪坐在桌案一侧,收回王茗手腕上的帕子,想是才诊完脉。王茗一见我来,又唤住了即将带婢女去开药方的太医道,“卫太医,不如你也替郭姬瞧瞧,她同二公子也好些年了,怎么总不见有孕?”

    “哪有为人长辈这般打趣人的?”我轻白了她一眼,走至她身旁坐了下来。

    “你难道从未想过,别的女子要么出身世家,要么有子傍身,要么年轻貌美,你有什么?”王茗又正色在我耳边轻道一声,“凡事总不要太过自信才是,可别忘了,你比二公子大上三岁!”

    虽说这话不怎么好听,却的确是为我打算的实话。我笑了笑,仍是拒绝,“孩子这种事情是上天注定的,若是果真没有,也只能认了。”

    “郭姬此言差矣,这世上有些病原是可以医治的,只是因为太多的人讳疾忌医才错失了机会。”原本一直沉默的太医竟开了口。

    这个太医大概三十来岁,文文弱弱的,一派儒生模样。然而,你才有病呢!你全家都有病!不生孩子对女人来说就是病吗?

    我刚想开口反驳,却被王茗强将手臂按在了桌案之上,“便让他瞧瞧也无妨,卫汛是张机的高徒,不同一般庸医。”

    张机,是张仲景的大名。

    那个叫卫汛的太医再不声响,只再次从药箱之中拿出手帕,覆于我手腕之上。

    “张仲景是你师傅?”我狐疑地询问眼前这个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人。

    “家师他几个月前,四处云□□医去了。”卫汛一面低头淡淡回了一句,一面伸过手来。

    待我回过神来试图抽回手臂之时,他已然在闭眼凝神听着脉象,怎么也挣脱不了。

    他一睁眼,不明深意地深望我一记,又转向王茗,“回昭仪,郭姬她脉象平稳康健,并无什么异常。想来果真如她所言,只是缺些机缘罢了。”

    我缩回手臂,暗暗松了口气。建安九年之前,可能真的是缺少机缘,然而现在,并不是。

    “看来照儿你同我一样,少了些儿女福气。”王茗拉着我的手,轻叹了一句。

    如今身份不同,她是魏王昭仪,自再不能唤我郭姊姊。

    “若无什么事,臣便暂回医署了。”卫汛站起身来告辞离去。自有婢女同他前去为王茗开药方不必多叙。

    “昭仪,明日高平亭侯满月之宴的衣服已然送过来了,您看是否合意?”此时又有两个婢女提着衣服从外转了进来。

    我下意识一抬头,那衣裳大概是大王昭仪的仪服吧,青色曲裾上绘着雉鸡图案,算不上显眼,却是十分的端庄大方。

    “这次又是谁想存心害我?”王茗只略瞧了一眼,却是重重一拍桌案,“依《周礼》所言,揄翟乃是王后的服饰,你们是想让我命丧铜雀台不成?”

    “奴婢冤枉!”只听“砰”地两声,婢女们伏地请罪,衣裳也随即掉落在地。

    看来这曹操的后宫并不太平,时常有这种宫斗戏码。幸好王茗知道这衣服上绘着雉鸡图案的叫作揄翟,是王后所穿,不然岂不是出了大乱子了?

    雉鸡?脑中不知为何竟一闪而过那日崔筠要送甄宓的布料。

    略一摇头,也许是我多疑多虑?崔筠应该没那个头脑的,再说她和甄宓关系应该不错。

    不行,此事事关重大,得要弄个明白才行。即便不是崔筠自己的主意儿,也有可能是杨修丁仪想要借此打击曹丕。

    “昭仪,这衣裳若是穿错了,又当如何?”我心里大约知道答案,此时不过多问一句。

    “衣绣违制,自然意同谋反。”王茗只当我在为她训婢,并未在意我的问话,只自顾自地站起来走至那两个婢女面前。

    我亦“唰”地一下从案前站了起来,又以手抚胸,缓了缓心境,才笑对王茗道:“昭仪既有事要处理,郭照便不再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如今他正在夺嫡的关键时期,若果真是被他们用此手段对付,后果不堪设想,小心为上,还是去那边一趟吧。

    “也好!”王茗又嘱托我道,“家丑不可外扬,此事你别泄露出去,我自己查个清楚就是了。”

    我们想的,不是一件事情。

    “我知道分寸。”点头答应了她,便一路出了门。王茗既然已然瞧出了门道,我也相信她有独立解决的能力,知道是谁想害她并非难事。是要息事宁人还是将事情闹大,想来她也自有一番主意的。

    如今正是太阳高照的时候,我亦心急如焚,一面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开口,一面低头朝甄宓住所走去。

    婢女正陪着曹湘在厅内刺绣,见我满头大汗地疾步而入,结结巴巴地朝内喊了一句,“少君,郭,郭姬来了。”

    不一会儿,西边书房的门移开,曹睿背着手站在门后,“我阿母唤你进来。”

    伸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气,朝书房走去。甄宓坐于案前,一脸疑问,“出什么事了?”

    我并不开口,待听见后头曹睿关门出去的声音,才急急问她:“前些日子崔筠是否赠了你一匹布料?”

    “确有此事。”甄宓茫然地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衣架笑道,“阿筠说那颜色与我极为相衬,我瞧着也不错。”

    我一眼望去,那日的匹缯彩翚文的玄色布料,已然做成了衣裳。走近细看。上面绘着的花纹虽与在王茗那儿看见的不尽相同,却也是大同小异的雉鸡形状。

    果真如此,幸好来了这里一趟。我暗暗松了口气!

    “还回去!”我从衣架前转身看向甄宓,“以后崔筠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皆不要再收。”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甄宓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站了起来,疑惑着问我,“即便子桓和子建为夺嫡一事不可开交,难道我便不能同崔筠交好了吗?”

    我同她解释,“子桓同子建兄弟之情一直都在;也并非不让您与崔筠交好,只是她前些日子送来的布料,有些问题。”

    甄宓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我点头轻轻指着身后的衣裳道,“听别人说绘着这样长尾雉鸡的衣服叫作揄翟,乃是王后仪服。”

    其实她们具体的等级该穿什么衣服我是不清楚的,我只知道,保险起见,这衣裳是绝不能再穿的。

    “我不信。”甄宓摇头,“我同阿筠很早便相识,她绝不会害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知别人心里是怎样想的?”我无奈反问。

    “我又怎知你们是如何想的?”甄宓又问,“即便是你们觉得此时我同阿筠交好做法不妥,直言便是,何苦如此污蔑于她?”

    我一时气急,脱口而出道:“无论你信或不信,这衣裳明日决计是不能穿的。你自己寻死没关系,不要拖累到旁人。”

    然而,其实站在她的角度,大概崔筠确实比我更值得信任些。

    “阿母,你便信她一回吧!”正在此时,门猛然被人移开,曹睿双手交叉,斜靠在门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元仲!”甄宓大惊,轻怒道,“谁人教你窃听他人说话的?”

    重点不应该是为什么要信我吗?

    “我怕母亲过于仁厚,被人欺凌,一时放心不下,是以才在门口听着。”曹睿走向甄宓。

    “你为何让我信她?”甄宓又问曹睿,“难道你觉得婶母会害我不成?”

    “婶母是否会害母亲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至少现在,她不会害您。”曹睿摇摇头,又伸手指着我,“这个人,她可能不会关心阿母您的死活,但却不得不关心父亲的前途。”

    曹睿这孩子,确实很厉害!我笑了笑,倒觉得他这话说得很贴切。

    甄宓似有所动,良久才答应了下来,“这衣裳,我不穿便是。”

    我趁热打铁地建议,“最好让人送还给崔筠,也‘告知’一声我们已然知晓这衣裳的含义。”

    “你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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