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里面聊什么?怎么只听得张氏她哭个不停?”待他二人离去后,曹丕绕过被拂落在地的小桌案,径直走了过来,又奇怪道,“仲达今日也奇怪,谈起事来也漫不经心的。”

    “不过是他夫妻二人有些争执罢了,瞧仲达适才紧张春华的样子,想来回去之后便没什么事了。”脚才着地,我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许是蜷坐得久了,双腿一阵发麻,一个踉跄,撞到了他的怀里。

    “照儿你倒是难得这般主动的。”曹丕扑哧一笑。

    我轻轻将他一推,“你究竟何时才能正经些?”

    玩笑归玩笑,他还是细心地扶我在榻边坐了,忽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夫妻平日里同声同气,夫唱妇随的,竟也会起争执?”

    我点点头,“两个人时常在一起,总会有所争执的。”

    在现代,我才开始记事的时候,爸妈就时常吵架。后来妈妈出了车祸没了,半年之后,阿姨就到了我家,爸爸和阿姨还是不停地吵架。

    讽刺的是,我和阿姨竟然关系还不错。我喜欢把任何事藏心里,家里的事更是从来没和其他人说过,和同学说起阿姨,也从来都是“我妈”。舅舅们骂我白眼狼,没良心,只有外婆时常会搂着我哭,说我活得辛苦了。

    我这个人,冷漠自私且多疑,也许和小时候的这些经历有关吧。

    有一只手在眼前来回晃动,我回了回神,耳边响起了他反驳的声音,“可我们基本不会有所争执。”

    “那是因为我脾气好,时常让着你。”我看向他,半玩笑地解释。人与人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矛盾,我和他亦不是处处相合的。

    曹丕先是无语,良久才认真道,“我也让着你的。天下之大,你却唯有我一人,我再不让着你,你便孤苦无依了。”

    “谁说的,我姊姊郭昱,阿母和任览,郭成两个弟弟都还好好的呢!”我瞪大眼睛抗议,怎么就只有他了?怎么就孤苦无依了?

    虽然类似那种“只有他可以依靠”的话我自己也经常提起,可一直以来都只是开玩笑,从不曾认真过的。

    “又有哪一个是靠得住的?”曹丕反问,“是比你还势单力薄的孤儿寡母,还是曾经有过嫌隙,看菜吃饭的养母义弟?”

    一时愣了,竟然完全没有办法反驳。先不说“任氏”,就说如今,“郭照”虽说字女王,可实际上却真的是一无所有。

    他说的对,好像,我还,真的是只有他了,可他却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心里一时堵的有些难受,却又哭不出来,只落寞地低下了头。

    曹丕一把环住我的肩膀,将额头轻抵在我脸上,轻声喃喃,“是我不好,说错话了。没有人可以欺负你的,我也不可以。”

    鼻子一酸,适才强忍的眼泪竟此时落了几滴下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的,你可不要骗我。”

    “嗯。”他轻声答了一句。

    我又哭又笑地问他,“那么,我可以欺负你吗?”

    曹丕:“......”

    “阿翁,我用你教我的法子真的猎到了野兔。”曹睿背着弓箭,提着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忽然从半掩着的门里走了进来。曹睿眉清目秀,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如今才不过十岁,已有岐嶷之姿,听说连曹操都时常感叹,我家的基业有了这个孩子,便能传承三代了。

    我急忙转过身去擦去脸上泪痕。曹丕亦“刷”地一下从榻上站了起来,向曹睿走了过去,怒问道,“谁在外面伺候?让你这般没有规矩地进来?”

    “父,父亲莫怪,他们皆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瞧见我。是我,我见司马先生走了,想父亲已无大事要谈,才擅自走了进来,想让父亲瞧瞧适才打的野物。”大概是被吓到了,曹睿低着头,一时间说话竟有些口吃。

    “不过是个打个野物,有什么值得高兴。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随着你祖父东征西讨,上阵杀敌了。”曹丕瞄了一眼野兔,转身背对着他。

    “是,确没什么大不了的。”曹睿声音唯唯诺诺,却在曹丕背后吐舌嘟嘴,颇为不服的做着小动作。

    这孩子倒是有趣。许是见我偷笑,又对我瞪眼做了个抹脖的动作威胁。

    切,谁怕你呀?我只当不曾看见,继续看戏。

    那边曹丕大概是以为曹睿真被训懵了,假咳掩笑道,“好了,回去吧。过几日我得空同你一起行猎,亲眼看看你的长进。”

    曹睿一面笑一面提着兔子奔跑似的离开,“父亲好好休息吧,儿子回去定勤练骑射,回头打个野鹿大雁给您瞧瞧。”

    “元仲这孩子倒是机灵可爱。”看着他蹦跳着离开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曹丕,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是咱们的孩子,定然还要聪慧些的。”曹丕又走回了榻边。

    我一愣,随即笑道,“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

    “谁说没有,将来日子还长着呢!”曹丕弯腰看着我,颇为认真地想象起了未来,“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那,若是果真一直没有孩子呢?

    那日的事不过就是一个插曲。之后,春华似乎早已忘了自己喝醉酒后的失态,她和司马懿也很快便和好如初。曾经手刃婢女这种“黑历史”,她定然不愿他人知晓,我也只当那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

    直到建安二十年的十一月,前线才传来张鲁投降的消息。在孟津做了大半年的客人,总算到了回邺城的时候了。

    而我之前抛出的橄榄枝,也在这时也有了回应。临上马车之际,王氏命人唤我与她同坐一车。

    我掀开车帘,看见那人面容,心中一惊,面上仍是强装了镇定。

    她却是嫣然一笑,“郭姊姊,原还只当是同名同姓罢了,竟果然是你?还记得在江陵咱们一起打水的日子吗?”

    是了!此人便是王茗,当年住在郭昱家时立志要当曹操女人的邻家妹妹,若说当年她还算得上是一个活泼天真的少女,如今却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气定神闲的少妇模样。

    “江陵一别,已是数年,竟这般巧合,能在这里相见。”我开口说了一些场面话。心下却在回忆王茗那时的豪言状语,不曾想竟一语成真。只是“王”这个姓氏实在太过常见,我竟从未想到过王茗便是曹操的爱姬。

    “当时江陵城破,刘琮广罗南郡女子送予丞相,我便在其中。”王茗淡淡道出自己遭遇,又伸出手来牵我,“郭姊姊你且进来坐。”

    我低头入了马车,在她旁边坐下,却又笑道:“论辈分,您是二公子的庶母,我如何担得起这一声姊姊?”

    “什么庶母?为人姬妾,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王茗冷笑了一声,“被夫人处处管束确是应该,内宅之中还要受同样身份的人欺凌,我当年太过年轻,竟不懂这些,只想着在当世英雄身边定是风光无限的。”

    我脸上一阵发烫,一时窘迫的说不出话来。我也是她所说的那种“为人姬妾”,虽然她说的这些情况我还未曾遇到过。我同甄宓基本不大见面,即便迫不得已之时的碰面,我恪守礼仪地尊敬,她温和大方地客气,并没有什么矛盾。至于其他人,更是没多少见面的机会。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们玩宅斗玩得起劲儿,不带我玩儿。

    “你别多心,我是感叹自己不争气,又没有孩子,时常被人欺负。”大约王茗也看出了我的窘迫,多解释了一句。在车轮向前辗动之际,她又凑到我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句体己话,像我这般的人,来日魏公但有什么,便是一世的孤苦。”

    竟如今就想到曹操过身之后的事了,也是心大。不过曹操年龄大她几轮,若是果真没多少感情,她想为自己寻条后路也无可厚非。我虽说心中思绪万千,嘴上自然是好言宽慰,“来日方长,您还年轻,孩子总还会有的。”

    虽说她是因为小产,才被曹操送到了孟津休养,然而不过二十来岁,如今就说没有子嗣未免早了些。

    “难说!”王茗摇了摇头,又拉着我的手,“咱们都是从南郡来的,如今又同在曹家,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定要相互扶持。”

    “那是自然。”我真诚地点了点头。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要的大概也不多,不过是之后的生活有个保障罢了。

    王茗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有个姓贾的谋士,魏公似乎尤其信任,上到军国大事,下到家里小事,皆常问计于他。”

    “多谢!”我喜出望外,万没想到她竟这般有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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