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一看,见一个穿着褐色麻布衣裳的七八岁的男孩抱着只蹴鞠站在身后,我俯身笑问他,“你阿母叫郭昱,怎么这里没人认得?”

    “我阿母嫁予阿翁,自然不用在娘家的名字了,只须叫孟郭氏这里人自然是认得的!”那小孩晃着头振振有辞。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我又问他,“那你母亲现在何处?带我去找她!”

    “你是何人?”那男孩警惕地看着我。

    “你带我去见你母亲不就知道了,我又如何晓得你母亲和我要找的人不是同名同姓?”我反问他。

    那小孩叫孟康,今年八岁,说自己是孟子的后人,家中有个六岁的弟弟叫孟武,父亲早逝,母亲郭昱寡居在家,依靠纺织刺绣赚些钱,抚养他兄弟二人。

    我随孟康进了一个小型四合院,只有一间房子,从外面往里张望像是一堂三室的模样。

    “阿母,阿弟,家里来客人了!”孟康向屋里喊了一声。

    一个身穿粗布衣裳,头戴木钗,妇人打扮的女子从屋里出来,“阿康,怎么这般早便回来了?”

    我打量了一下,那少妇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美丽而娴静,真看不出来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也一下子注意到我,慢慢地走了过来。我有些尴尬的站着,不知道她是否是我要找的那个郭昱,因为“我”一点都不认识。

    她的眼睛有几分湿润,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眼神也从疑惑变成了惊喜,喃喃了好久,终于开口,“你是......女王?没错,你是女王!”

    女王?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少妇忽又大声哭道:“阿翁,阿母,妹妹回来了,你们可以瞑目了!”

    “不是,我......”我其实想说是不是弄错了,我在这里不是也叫郭照吗?为什么叫我“女王”?

    没准只是碰巧这人叫郭昱而已,我们都并非是对方要找的人。还没得及说出口,就被那少妇半拽半拉地带进了屋子。

    一进厅内,抬头看见的便是厅内高柜之上的“先考讳郭永之灵,慈妣董氏之灵,故兄郭浮之灵,幼弟郭都之灵,亡夫孟郎之灵”六个牌位。牌位十分干净,想来郭昱素日一定时常小心擦拭。

    就是这些名字......我鼻子一酸,震惊又怜惜地看着身边尚在痛哭的郭昱,她究竟是有怎样一颗强大的心,才能撑的住这一个个亲人的离去?一时间我也顾不得什么了,伸出双手抱着这位其实才认识没有多久的“阿姊”,相拥而泣起来了。

    郭昱让孟康带着他弟弟孟武去院中玩,我和她一起坐在里屋的床上,她拉着我的手诉说先是父母病逝,家道中落,再是家仆诱拐了“我”,多年来因为战争,因为生病,因为各种原因,家人一个个地接着离去,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又说从建安四年开始,总有人说受郭照所托给家里寄些钱财粮食等物,那时她便知道我还活着,这些年一直都想着要见我。

    建安四年,建安四年?

    郭昱又问我这些年在外面的状况,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大上来。如果推说生了场大病,不大记得家里的事,那么又如何会“记得”给家里汇钱;如果编其他的故事,那又如何解释这些年来不“回家”?我只好拿最常见的四个字来搪塞:“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阿姊!”

    从她嘴里套出她叫我“女王”的原因:郭照,字女王。

    原来那个早已在建安元年死去的郭照妹子出生之时,其父郭永觉得这女婴面相十分奇特,将来定是“女中之王”,便立刻为她取字“女王”。

    这是一个一出生便有表字的女子。

    一来,我唏嘘于郭父的爱女之情,可惜他的“女中之王”不知如今在哪儿?二则感叹原来这个年代竟然可以字“女王”,用不着避讳。

    但是,“姊姊还是叫我阿照吧!”女王我听着实在太别扭了。郭女王?

    莫名还觉得有些熟,大概因为是哪个明星的外号的缘故。

    也许真的是两具身体中的“血缘”使然,郭昱和我才说了几句话便亲如姐妹了,这么说大概不恰当,因为在她眼中,我本来就是她亲妹妹。

    我倒是愿意做这个妹妹,郭昱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了,从此以后,便由我来保护她好了!因为我刚才看外面牌位上的名字对应我木牍上的名字似乎少了一个,疑问道:“姊姊,咱们是不是有一个亲弟弟活着?”

    “弟弟阿成如今在曲周县谋生,有些年不曾回来了。”郭昱一面捋着我的头发,似乎想将多年未见的妹妹一下子看个够。

    “我从此留在这儿陪着姊姊。”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我帮姊姊织布纺纱,抚养外甥可好?”

    郭昱眼睛一亮,“此话当真,果真留下来?阿照,不瞒你说,这些年日子过得孤苦,若不是还有那两个孩子在,我早就......”话及于此,又抹泪不已。

    此时孟家两兄弟也相继跑进屋里与郭昱抱头而哭,原来他们竟一直于室门外听着,我也环手抱住他们。

    这里,将是我的家。

    建安十年,十月的清晨,太阳已然悬挂在半空中,我从外面井边洗完衣服抱盆归来,走进小街,各式各样地小贩已然开始叫卖起菜来,街坊妇人们一边买菜一边聊着天。

    “你听说了吗,好像月前混了好些曹贼的奸细进来,现在正在抓呢!”

    “这年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曹操统一北方之后,下一步就是来我们荆州这里呢!谁知道真的假的。”

    其实这里普通百姓们的生活也挺丰富多彩,那些大人物的事情仿佛完全与他们无关,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去谈论。

    “卖葡萄了,新鲜的葡萄!”一个小贩挑着两只箩筐停在了我面前,拿起一颗白菜走上前来叫卖,“女郎你看看这葡萄,可比南方的龙眼荔枝好吃?可是从邺城运来的。”

    我正无奈于这个小贩的眼力劲,没看见我现在双手还抱着洗衣服的木盆呢,怎么买水果啊,却看那小贩迅速往我装着衣服的木盆里塞了一块绢布,又咧咧地走开继续叫卖,“卖葡萄喽!”

    邺城运来的葡萄?......我思及那小贩刚才的话,抱着木盆的手不禁一紧,很快又镇定地像无事一般继续往回家路上走。回了家中,转身将门一栓,把木盆放在地上,找出绢布查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只有一个字,“归!”

    就这简简单单地一个字,让我双腿一软,差点站将不住。

    他远在邺城,却清楚地知道我这里的状况,甚至可以随时派人传信。

    按照我的设想,我们应该像曹操和丁夫人那般老死不相往来,他妻贤子孝,我平淡度日才对。

    “阿照,怎么愣在这里?”郭昱从屋里出来,抱起地上的木盆走到院子的晾衣绳旁放下。

    我将绢布往袖子里一塞,走到她那里去,“阿姊,我来帮你!”

    “怎么魂不守舍的?”郭昱瞧了我一眼,将手中的一件衣服挂到绳上,又拍打着上面的水渍。

    我也蹲下从盆里拿件衣服挂于绳上,随口一说:“适才买菜的时候听人说曹军统一北方后可能会打到荆州来。”

    “来便来罢,对咱们来说,谁当权不是一样的吗,难道曹军还会屠城不成?”郭昱狐疑地看着我,“再说如今这还是没影的事,连北方都不曾安定,哪能这么快就到南方来?”

    “也是,再如何,也要个几年吧!”我亦笑道。

    正在这时,孟康拿着一块手帕从屋里出来,“阿母,弟弟不小心在你新绣的帕子上倒上了茶渍,不敢出来,怕你骂他呢!”

    “没事,这个帕子不卖就是了!”郭昱对屋里喊了一声,孟武才探出半个头来,咋了咋舌,又缩了回去。

    我伸手从孟康手中拿过帕子,果真是湿漉漉的,展开一看,这帕子绣的很是精美,一个华服美人站在台上遥望远方的情景,栩栩如生,“阿姊,这个可是什么典故?”

    郭昱看了一眼手帕,挥手让孟康进去后,才道:“这是《列女传》中楚昭王夫人贞姜的故事。”

    我好奇地问她:“怎么个故事?”

    “楚昭王出游,贞姜留渐台,江水上涨,昭王派使者迎贞姜,使者没带符节信物,贞姜不愿离开渐台,殁于江水之中。”郭昱缓缓开口,似乎在透过这个故事想着某个人。

    本来还觉得很漂亮的手帕我听了这个故事瞬间就没了兴趣,将帕子扔到洗衣服的木盆里,“这个贞姜是傻子吧?”

    “怎么说?”郭昱疑问着看我,“贞姜守渐台,既是她作为国君夫人的责任,也是她对夫君的一片爱意,怎么就是傻子呢?”

    “反正就是个傻子,遇到危险,别人叫她走还不走,最后死在那里,这人不是傻子是什么?”

    “阿照你......一定不曾很深地在意过一个人!”郭昱半笑着打量我。

    我心猛地一纠,随即僵笑着回答她,“有啊,我最在意自己了!”

    “这是不同的!”郭昱轻轻摇头,“不知为何,我却有一种预感,有朝一日,阿照会成为贞姜一样的傻子呢!”

    我笑着回答她:“那阿姊便瞧着好了,要真遇到贞姜这种情况,我一定会跑得比谁都快的!”

    人为何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其实阿姊早就想问了,如今是建安十年,阿照你也该二十余岁了,难道果真一直是独自一人?”

    怎么说呢,要是说我曾经用其他人的身份嫁过曹操的儿子,你会不会被吓得半死?那还是不说了,反正“郭照”身份上是的的确确没有嫁过人就是了。

    我有些心虚地支吾着:“算是吧!”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年轻男声传来,“是我!”

    不是说那姓孟的姐夫早逝吗,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怎么大清早的会有男人来这里?

    正当我疑问之际,郭昱细眉微皱,已走向门边,轻轻拉开门栓,将门一开,自己立于一旁:“大公子,可有何事?”

    我往门外瞟了一眼,见那个被称之为大公子的人身着万字纹的绿色荆锦,三十来岁的模样,鼻下两撇短须,更显有儒雅之风。这里被称之为公子的,难道是荆州牧刘表的长子?

    “我,我见两个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特意买了些书籍和文房四宝送予他们。”那大公子边说着边让人抬着一口箱子进来。

    郭昱相拦不住,过来拉着我到那大公子面前:“我自在家中自给自足,如今又有妹妹相帮纺织刺绣,足够养活两个孩子,大公子不用时常前来接济。”

    那大公子礼貌性地对我问候一下,又看向郭昱道:“我知道你怕人闲话,这就离开,不给你添麻烦。”说完便招呼着抬箱子的仆人转身离去。

    他一走,郭昱又将门关上,我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她便主动介绍起刚才那人:“他是荆州牧刘表长子刘琦,原是你姊夫的至交好友,你姊夫临终之前,将我托付予他照顾,是以这些年来时常接济我们母子。”

    “能这么多年照顾亡友之妻,遵守朋友之义,难得!”我感叹着。

    郭昱却苦笑一声,问我:“你明白临终将妻小托付给旁人的含义吗?”

    我微微愣住,随即反应过来,难道是......

    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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