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年过八十的张教授,曾经是这家区院的副院长,专攻肾病科与神经科,如今已经退休,除了童年一段悲痛,张教授这生都走得颇为畅顺,儿女孙辈在末日后也走远未损毫毛。

    虽然看不惯家乡被划成基地,被管成鬼蜮样,但他一个退休的老头子也干脆落得清闲,整日在医院写写画画,把这生的经验与知识记录下来。

    在他眼里末世大概就是乱世吧,人命如草芥,而正是这一时候,更显知识的宝贵,多懂一点真可以活命。

    “扣扣扣。”

    敲门声打断了张教授的思路,老人家叹口气,拿出复写纸,准备给这些不学无术的常客变着花样开金哥和伟哥。

    他又不是开成人用品店的,要不是心底那点医德没磨碎,张教授真想让这群货金枪不倒到来院求切。

    “进来。”陆弘景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张教授神采淡淡看着来人把整个门推开,眼睛随着门后一点点清晰的轮椅越睁越大。

    “鲤师姐!”张教授从椅子上猛然站起。

    陆弘景这刻确定自己找对人了,那张老照片上,‘夏雪’身下搂着一个小男孩,眼角有被日军划出深深的疤,如今已隐进岁月风霜中。

    “哈?”夏雪被这位突然奔到面前的老人吓一跳,对方激动起来,脸上的蜈蚣疤随着皱纹跳跃,很像一只暴怒的老狮子。莫非她长得很像对方仇人。

    “不,你不是。”张教授俯身看夏雪的双眼,虽然她的眼睛有不输记忆中的清澈,却没有记忆那种能倒影万物真实的静谧纯黑。大概上巧合吧,他叹口气,步履蹒跚地回到座位上,“说吧,姑娘得了什么症状。”

    “她得了一种能看到活人变成尸骸病,以躯体为代价加速自己的时间。张教授,你听过吗?”陆弘景步步向前,凝视老人的双眼,夏雪要不是现在没力气,她早想跳起来捂陆弘景的大嘴巴,这种东西能随便往外说么,她可不想被切片。

    “你是?!”张教授抽出他看病时才用的眼镜架上,使劲端详了陆弘景数分钟,依旧全无头绪,目光锐利而警惕。他一只手按在桌子的键盘屉上,那有末世到来时,某个家里一步登天的肾病病人给他送来把92式。只要陆弘景一动,他为掩藏心中的秘密杀个人又何妨。

    鲤师姐的过往是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全室人被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镇住。方大叔与夏雪皆是一头雾水,想劝阻都无从入手。夏母陈锦悦露出意外之色,仿佛回忆起什么,转而面带凄容。

    “张教授,我并不是来夺取什么,而是有个人恰好与你认识的人病症一样。”陆弘景转头看夏家母女的表情,结合基本信息,推理一番,心中的把握更大了。

    “哦,年轻人你倒是说说如何恰好?”张教授面沉如水。他生于乱世,恐怕也要亡于乱世,他生命中的亮色并不多。鲤师姐可算是他母亲,华夏则是他的新生,夫人是他六十年代并至后的重生。

    而他一生中最惭愧最后悔的事,就是出卖了他亦师亦母的鲤师姐。

    “我看过一张照片,一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陆弘景视线移到夏雪身上,顾不上她的震惊之色,然后再直视张教授锋锐的目光,手指轻轻在右眼一抹,模仿老人脸上的疤痕轨迹。

    “她是个红十字学生志愿者,搂着一个受伤的小男孩,在这所医院的大门合照。边角上写着193x年秋邕州府九安药堂。”

    张教授的目光剧烈抖动。

    “你们竟然查得那么细致,这么多年过去了,乱世都又来了,还有什么意义吗?现在外头可是有一大把的奇人异事,哦,叫异能者和丧尸的供你们研究。找我这糟老头有何用?”张教授嗤笑道,如果不是那个与鲤师姐一样的女孩,快要认为这些人是来故意刺激他找乐子的,毕竟刺激他用不着那么大型珍惜的道具吧。

    或者这个组织得到过鲤师姐的生物组织样本,这女孩是个□□人?脑洞不比年轻人小的张教授,脸色更黑。

    “听我说完,她姓夏,叫夏雪。陈姨,可以告诉我伯父的名字吗?”陆弘景看向夏母。

    “夏……铭,铭记的铭。”陈锦悦满怀希望地看着张教授,掏出一直夹在钱包里的照片,笑容爽朗的英俊男子牵着年轻的夏母在大学门前拍照。

    这一次,张教授真的受到了震撼。

    当年鲤师姐带着他到处破坏日谍,秘密救人的时候,无数次用怀念的眼神说,将来的儿子要叫铭,孙子就春夏秋冬看季节。他还嘴里笑着鲤师姐恨嫁,却紧张地要命,那个男的靠上师姐瞪死他。

    结果,两年后的某个雪夜,师姐竟然半夜把他敲醒,说她儿子铭要出生了……年幼的他被吓坏,把那刚出生张眼只有一片纯黑的孩子,当做妖孽附身,偷偷找了驱邪的道士,结果那人竟偷出铭儿,把孩子卖给了日本浪人。

    也是那一次,他目睹了鲤师姐的真正实力,佳人瞬间变成白发老妖,踪影如鬼魅,杀尽那个731分部后,漆黑的眼眸才消下那种嗜血的红芒,带着青筋与皱纹的面孔无情地回望他一眼,那种冷冰冰的视线像是蛇类在看小白鼠。

    然后,鲤师姐抓起地面一具仍然喘气的活尸,细长的手指轻巧扎在对方的咽喉内,那人便像烤炉上的茄瓜,干瘪皱缩最后化作一团黑渣。

    被救的人们跟本不感谢,更多的是惊惶窜逃,并引来了日军大部队。

    “我觉得这次要死于消化不良了。”吞噬了数个日军,鲤师姐的脸色不见好转,反而更加苍白,把孩子塞给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他,踏着冰雪引走了日军。

    接着两年乱世中,一个毁容的半大孩子,居然靠一个长不大的婴儿养活了两个人,只要他抱着铭,就像神仙给他们施了障眼法般,那些门丁丰壮的狗壕家竟无人能察。

    也是那时起,他因鲤师姐与铭,对各种奇异生物感兴趣。更因为这一点被人利用……

    想到这里张教授双神黯淡,而那张照片他看一眼,就认出相中人是夏铭,照顾了两年想不认得都难。

    “鲤师姐呢?不,你婆婆呢?”张教授放下心扉,热切地问,他很希望鲤师姐活着,是妖魔鬼怪都好,他欠她一句长长的道歉。

    “夏雪她奶奶,十几年前就过世了。”夏母有些尴尬,与说不出的羞恼,千里之外有个老头惦记你过世的女性亲戚,这种感觉奇妙得夏雪都不知从何说起。

    “哦,也对。”张教授虽有预感,失望然而不减不分,愣神好一会才从夏母夏雪不对劲的眼神中醒来,没事人一样把她们的丈夫/老爸捎带上。

    “那夏铭呢,他今年最多六十九吧。”张教授甩出一个全员崩溃的数字,语气仿佛在讨论刚到院实习生。

    一直在旁边云里雾里当隐形人的方大叔,都忍不住探头往那张照片,那是怎么一种老妖怪啊,陈阿姨明明如此年轻。

    “你们真是少见多怪,抗日那年鲤师姐样子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建国后也是,儿子像娘很正常啊!”张教授仿佛被触动某条神经,毫不客气地训话。

    “哼哼,这小子也是够老牛吃嫩草的,他是你老师吧,最爱挑女孩子教,历史系还是文学系?”张教授斜眼瞄着照片,两人的历史都太长太黑,两看相厌互讽的毛病已根深蒂固。

    而夏母面上竟露出迷之红晕,夏雪在一旁已看得目瞪口呆。

    “果然花里胡巧,不尊师德,现在人跑哪去了?”张教授嘴撇得更厉害。

    “阿铭他……在妈走之后一年,参加省级一个考古调研就失踪了,我追问过好几次省文化厅,他们都说阿铭是深山坠崖失踪,却连哪座山都不肯告诉我。后来,我连调查搬走都不敢,有人一直盯着我们,那时雪儿才八岁。”夏母双眼发胀漂红,声音压不住颤抖,一改平日的冷静自强,散发出深深的怨怒与不甘。

    夏雪这一天已经震撼过太多次,如今直觉自己是个傻子,然后又觉得荒唐,大多天翻地覆式的真相一下挤在一个普通人面前,仿佛像嘲笑不断的命运在硬拉路人入戏。没有主角的好运,先享受主角的待遇,她的本能反应就是抗拒。

    毕竟做人做了那么多年,突然间被开除人籍,谁受得了啊。

    夏雪能用上细力的手指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呈现皱缩的手指失去血肉缓冲,骨头生生刺进塑料中,只有那种神经在硬物间研磨的疼痛,能让她继续理智下去。

    陆弘景低头,轻轻把她的手从扶手上抽出,摊松握在手里。

    然而,夏雪抬头,却只看到对方难以琢磨的平静表情下,带着一丝漠然,像一个尽职业道德忍受客人的侍者。

    夏雪默默收敛那要扬出嘴角的笑意,把手指从对方并没握紧的手里抽出来,听着耳膜即将冷却的血液鼓噪声出神。

    她早该发觉了,陆弘景对待她的态度,越发两极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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