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朝晨的寅时三刻,明月西下,东方未白,天光尚且黑蒙蒙,浓浓的夜色乌压压地笼罩在天地间。

    在通往原阳县城的小道上,隐隐可见个身材纤弱的女孩子正在行路,女孩子衣着单薄抵不住霜天寒意,正搂紧身前的青布包袱御寒。所携的物什不多,因而包袱并不鼓胀,她瑟瑟发抖地紧抱着,在拂晓冷寂的路上快步疾走。

    路经榛树庄时天已大亮,在庄里搭牛车进原阳城,紧赶慢赶到了食美楼时候仍算不得早。

    “哎,夏姑娘今儿来得早啊,”门口站着报客的顺子向她打了声招呼,女孩子揉了揉冻得红通通的鼻子,点点头答道:“顺子哥好。”

    “掌柜的好,”夏豆又朝正堂的肖掌柜柔声道句好,肖贵点头应下,面色较昨日缓和了不少,夏豆暗暗将包袱藏在身后,快步走进了后厨点心房。

    吴婆子正巧刚买了点心回来,正在一盒盒的摆放,甜糕干果都得分食盒装,再一层层的分类搁置好。夏豆进了屋后和吴婆子打过招呼,将包袱塞在角落的五斗柜里,返身就来帮吴婆子归置糕点。

    一老一少谁没再多话,闷声不响的低头干活,糕果点心种类多,吴婆子虽不识字,但哪种该放哪个盒子,她心里门儿清着,夏豆认不全那些繁体字,半猜半看着也能一找一个准。她将以往买的糕等先倒出来放一边,新买的铺在食盒底层,再把旧的盖上去。

    吴婆子默不作声看了她半晌,终忍不住说道:“你何故要倒来倒去,糕饼都被你给弄散了。”

    “婆婆,”夏豆底气不足地回道:“这样不是,就能先把旧的卖完...”

    “你这弯弯道道的心思倒不少,若像你这般做,客人岂不是总吃不得新点心?”

    “我知晓了,”夏豆轻点头认错,又想去把换了的那几盒给倒回来,吴婆子几下打断她,“得了得了,那点子细点心不够你折腾的,就那样罢。”

    夏豆低头没再说话,手上动作不停,只把新买的轻铺在旧点心上头,再盖好盒一一放回原处,吴婆子这才满意。她见夏豆那脸色灰白精神不振的模样,又怕是自己方才话说重了,故而闷了半天找话说道:“你今日来得倒早。”

    “婆婆都去买了点心回来了,算不得早,”夏豆微微点下头,鼻音很浓地柔声回道。

    吴婆子见她把点心干果一样样摆的未见差错,可应是没人教过她,吴婆子再问:“你识字?”

    “只看得懂皮毛”,夏豆答,陡地啊切一声打个喷嚏,吓得吴婆子惊了惊,生怕她把唾沫星子溅到了点心盒上,幸亏她也是个晓事的,及时偏头朝着后头打。

    “抱歉,”她摇了摇昏沉的头颅,揉了揉红通的鼻头道。

    “罢了罢了,”吴婆子好言劝她几句:“入冬了天冷,你多穿几件,染了风寒可划不来。”

    “多谢婆婆,我知晓的,”夏豆又是闷声道。

    吴婆子这一天都在冷眼看着,这姑娘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前两日她虽面上看着规矩老实,内里可总攒着股活跳跳的精神气儿。可今日不同,今日看着还是没事人一样,可内里当真是安分沉默下来了,就像那花骨朵瓣看着还是鲜嫩,可芯儿却是枯蔫了。

    午食时她也只吃白干饭,那几个嘴碎的杂役再如何挑衅,她都一动不动看都不看一眼,这小姑娘怕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染了风寒当真病了,吴婆子暗自揣度着。

    点心房事少,需的帮着厨房做些杂物,杀鸡择菜洗碗匆匆便是一下午,日沉时按以往那姑娘该起身回去了,今日却没见动静,吴婆子路过时多嘴问了句:“天色不早了,怎还不回?”

    “日后都住在城里了,不着急回去。”夏豆蹲坐在天井旁,边洗着菜盘边轻声回道,吴婆子点点头没再多问,端着洗好的菜进了后厨,却听见后厨几个杂役堂倌正在聊着闲话儿。

    “王七,你就把洗盘的差事推给了那丫头,不怕她在晏少爷面前告你一状?”

    “什么..什么啊,”那叫王七的杂役结结巴巴道:“是她闲来无事,自己要帮我洗的。”

    “哈哈,敢做又不敢认,瞧把你吓得那熊样儿,还别说,莫是晏少爷腻了那丫头了,今日都没叫她做食。”

    “不是不是,今日晏少爷好似没来店里。”

    ....

    吴婆子一听之下也才恍然,难怪那丫头今日蔫成那样,莫不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吴婆子忽又想起那玉人般的公子红红的后耳根,复而摇了摇头叹口气,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怕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落得两头伤。

    这晚夏豆同肖掌柜一道,捱到天晚时才出的店,落了店门肖贵也好奇问:“夏姑娘,这么晚如何回得你家去?”

    “无事,我在西城那边赁了个小屋子住,今后来回也方便些。”

    肖贵点点头道:“难怪你背着个包袱,在城里住正好,日后按时辰到店里来,也不怕有多嘴的说你是非。”

    夏豆笑笑和肖掌柜道过别,又搂着她得小包袱缓缓往别处走。

    去哪里?无处可去。

    昨日那般疯魔般大闹一场,村里人都当她是中了邪,差点要捆了她请隔壁村何仙姑来驱邪气,李氏拼了命地打散了人群,嘴里只哭喊着:“谁要捆我女儿,连我一起捆了去。”

    里长看着闹腾得不像样,才发话说:“算了算了,夏大你带着你家姑娘回去,好好看着,别让她再出来生事。”

    赵婆子啊的一声嚷起来:“就这么算了?里长,那鬼丫头是中了邪的!她要杀人,咋能就这么算了。”

    “杀了你了不成?还不是你家先闹的事!”里长忍不住怒声大骂:“夏豆要是嫁了也就罢了,现在再如何还是我下邳村的人,赵婆子你三番两次生事端,这回竟敢煽动全村来闹事,你再胡搅蛮缠,明日就带着夏老二滚回你赵家村去!”

    赵婆子被惊得咬了舌头都不敢再叫,里长又对着夏豆一家厉声道:“你家这闺女我看着也是邪性,自从回了村里,这都出了多少回事了,我看还是找个远远的人家,早日把她嫁出去,也省的你一家迟早被她惹得遭了祸。”

    李氏搂着夏豆哀痛地号啕大哭,夏豆不住地去擦她的眼泪,她自己眼里却干涸地滴不出半点泪来。散场时她甚至没忘记自己买的东西,赵婆子还死抱着那布匹不放,夏豆乌沉沉地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她,吓得赵婆子扔了东西连滚带爬的跑了。

    夏豆拿了东西跟着夏老爹回到家,跟李氏道声句无事就去了里屋,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好似就睡了下去。

    村里谁家公鸡叫过第一声时,夏豆就睁开了眼,她利索地起床穿衣。外屋里昨日那堆东西还摆在桌上,谁都没有去动,她摸着黑剪了块布做包袱,把自己仅有的另一套衣衫包了起来。

    她再去了里屋夏老爹床边,还没等她伸出手去摇李氏,就听得李氏轻轻一声喟叹:“二丫头,是你吗?”

    “我不是你女儿,对不起,”夏豆小声的说。

    “我知晓,我拿到你卖身的二两银那日起,我就知晓我没了这个女儿,”黑暗里李氏沙哑的声音格外哀而又伤。

    夏豆听她意会错了意思,也没有勇气再去解释,只得低声道:“我在城里赁了个小屋子,日后就住在那儿了,家里若有事,让夏荠来食美楼找我,她应当知道地方的。”

    “你弟弟呢,你不管你弟..”李氏顿了顿又叹:“念什么劳什子书,做什么梦呢,你走吧,也免得我胡乱给你找户人家,你又不满意。”

    夏豆探出手触到了她的脸,她俯下身去轻轻地亲了下她的脸颊,声音微小到自己也听不清,“妈妈,对不起。”

    她前世没有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相处,现在才后知后觉,有妈妈真好。

    “这是我那日在慧音寺救人时,那家人给我的报酬钱,我知道这事一时也没法说清,”夏豆把装了银子的布包塞到李氏的手里,“但是娘你相信我,我的钱都是清白的钱,我也绝对不会做有辱家门的事。”

    “弟弟的书还是要读,我到时托人带些书回来,等我在城里安定下来,我再细细做打算。”

    被窝里李氏攥着夏豆冰凉凉的小手紧紧不放,夏豆轻声笑道:“娘,到时我再接你们去城里住,您可要帮着劝劝爹。”

    “娘,我走了,”夏豆又伸出一只手去握握她的手,一滴水珠恰恰落在了李氏眼边,李氏无力松了手,眼里涌出了更多的热泪盖过了那滴水珠。

    *

    夏豆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客栈也住不起,她去了流浪儿住的街巷旮旯,想找个能窝着住一宿的地儿,但那儿已有不少叫花们在,各有各的地盘,她又去了东街破庙,还只踏了一只脚进去,里头流浪汉们就个个翻起身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外的她,夏豆不寒而栗,拔腿就往别处跑。

    夏豆心惊胆战的跑出了东街,心里又后悔没有考虑周到,一点银子都没有留下。但总要找个地方落脚,夏豆倏地想起那次跟她娘去慧音寺进香,路过山半腰有座凉亭子,那凉亭子清净又能避风雨,在那儿住一晚总比在睡路边上好。

    那座山离原阳内城并不远,但因天色已晚,夏豆走了不少冤枉路,总算是找到那个凉亭。

    她把自己的小包袱打开,扒拉出那身衣衫盖在身上,山林深深,寒风簌簌,夏豆窝在亭子木长椅上,嘀咕着给自己打气:“明日定要在掌柜哪儿先支点钱,找个能住的正经地方,吃点热乎的东西。”

    实则夏豆昨晚整夜未曾睡下,这时一倒在地上意识就有些昏昏沉沉,忽而山里深处传来一阵沉沉钟声,悠远的钟声回荡山林里无尽苍凉,夏豆陡地一下被惊醒,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学过的一句诗。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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