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渔走了,贾定却回来了。

    离高考只有不到一百天了,所有人都已经投入了考前最后一轮的紧张复习中,早就已经没有人在乎那件事究竟是如何发展,又是如何解决的。

    贾定看起来瘦了很多,眼眶微凹,看起来早已经不似一年多以前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的那般神采飞扬,好像突然间就老了十岁。

    刘一言想,他也许也是爱过林渔的,就像他也曾经爱过他的妻子那样。这样想着,刘一言就更讨厌他了,看到他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大概是习惯了这种或是冷漠,或是苛责的眼神,贾定自己倒是并不在意,只当没事发生一样,每天按时来上课,该讲的知识点也是一点都不落下。

    为了让自己不要总是想着许魏驰,在陈乾的鼓励和监督之下,刘一言就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每天十二点睡,五点起,下午放学就到自修室,陈乾帮她恶补数学。

    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

    刘一言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究竟落下了多少功课,光是政治和历史,她一边整理借来的笔记,一边背,就觉得快要崩溃了,抄也抄不完,记也记不住,就算是把一天掰成两天,也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最后,干脆每天四点就起床。

    三月底四月初的林城,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凌晨四点,窗外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一开始,刘一言迷迷糊糊地按掉闹钟,根本睁不开眼,于是,她想了个办法,就是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地掐一把大腿,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能让她清醒不少;或者猛地将被子掀开,突然暴露在冷空气里,也是一个迫使自己清醒的好办法。

    说到补习数学,比刘一言更头痛的是陈乾。

    如果说他记忆里的刘一言是“数学白痴”的话,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心不在焉地咬着笔帽,连基本公式都背不出来的刘一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数学智障”。

    无奈,高考在即,刘一言其他科目也落下很多,从头开始学习数学一定是来不及了,于是陈乾决定把近十年的文科数学高考真题和近几次的模拟考试题目拿出来一起研究研究,摸索规律,帮刘一言做出一套合理地,快速的“数学养成计划”。

    刘一言得知他这个决定的时候,既感动,又有些担心:“那你自己怎么办,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可是要考清北的人啊!你们老陈家就靠你光宗耀祖了!”

    陈乾扶了扶眼镜,幽幽地问:“你不知道我保送了?”

    刘一言大惊:“保送?什么时候的事?”

    陈乾翻了翻手里的卷子,心不在焉地“唔”了一下:“我之前有一段时间没来学校,就是去上海参加物理竞赛训练营了,拿了奖,就保送复旦了。”

    刘一言歪着头咋舌,难以置信地看他,半晌之后才非常开心地笑起来:“行啊你!这么大的事你都瞒着我!”

    陈乾无奈地笑:“我哪有瞒着你?学校公告栏贴了好一段时间了,你自己没注意罢了!”仿佛是在控诉刘一言对自己的漠不关心。

    刘一言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意思,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

    两个人从自修室出来,在校门口随便吃了些东西,并肩朝教学楼走去。

    “你们……为什么……”陈乾突然问到。

    刘一言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陈乾的意思,“因为,我觉得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爱我吧。”

    “你想象中,要怎么样才算爱你呢?”

    陈乾其实只是随口那么问问,但是刘一言却以为陈乾在控诉自己当时不懂得他对自己的感情,于是有些尴尬地,不知所措地沉默着。

    看着她脸色微红,双目无神,发呆放空的样子,陈乾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想什么呢?我没那个意思!我对你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看着陈乾有些恢复以前的样子,刘一言也觉得释然了很多,笑着一拳锤在他的胸口上。

    想了一会儿,她开口到:“老陈,其实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们俩走过的那段弯路。”

    陈乾知道她指的是他们俩人那一段令人唏嘘的恋爱,赞同地点头。

    “如果没有那一段,我一定看不清自己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真的,我觉得我们俩现在这样真好,好像又回到了初中那会儿,有说不完的话题,有笑不完的笑话,看到不顺眼的人一起吐槽。怎么说呢,你还是不能失去你,但是这种感情又和爱情没什么关系。”刘一言歪着脑袋,昏暗的路灯下她笑得很无害。

    “你对我也是这样,是一种高于爱情的存在。”陈乾沉吟着,接过话。

    刘一言有些诧异,身为理科男的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偏偏这句话不偏不倚地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对!老陈,你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们俩太像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和另一个自己谈恋爱呢?”

    陈乾也笑着,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笑:“所以还好,我们走了一段弯路,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我们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两个人好像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在这一刻,他们都释怀了。

    他们曾经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他们互相了解,互相懂得;后来,在十五岁的那一年,他们曾经切肤地爱过对方,他们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尽管最后这段爱情无疾而终,可是他们从不否认它曾经真实而美好地存在过;现在,他们似乎又退回了朋友的位置,可是却又不同于从前,他们默契地发现,在经历了那一段懵懂而深刻的爱恋之后,对方早已成为了不同于爱情,却又是高于爱情的那一份存在。

    好像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刘一言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她曾经以为自己彻底地失去了陈乾,却没想到,命运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将他送回到自己的身边。

    她想起许魏驰曾经说过,两个人分手之后,怎么可能继续做朋友呢?分手之后继续做朋友的人,是随时准备重温旧梦还是彼此拔刀相向呢?

    她不否认许魏驰说得很对,如果其中一方还未完全放下,或是其中一方心怀不甘,那么分手之后做朋友无疑是一个愚蠢的选择。

    可是她心里清楚,她和陈乾不一样,正式因为爱过,他们才更清楚彼此更适合待在那个好朋友的位置。

    作为恋人的时候,他们从始至终都在猜测着对方的心意,从未真正坦诚地面对彼此;可是作为朋友,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几乎立马就会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彼此了解,彼此懂得,所以才会更加彼此珍惜。

    高考倒计时57天的时候,向竺却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

    晚自习放学后,向竺同以往一样,和窦洁一起回家。两家住的很近,只是一条街的距离。

    这天,向竺在岔路口同窦洁告别,看着窦洁一蹦一跳地背影,觉得好笑,转头在路边等红绿灯。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秒数,在行人灯变为绿色的一刻,向前迈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向竺的人生从此走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突然,一辆红色奔驰跑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前方横冲直撞地朝她开来,即使她反应迅速地往后撤了半步,却还是没法避免这场意外。

    重重的撞击声和刹车的声音划破黑夜,打破了这个夜里的平静与祥和。

    向竺的软趴趴的被撞到在地上,全身像是快要散架了一样,脑袋嗡嗡作响,只听到有车门开关的声音,然后是离她越来越近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声:“声......声哥,不……不会撞死人了吧?”

    在向竺失去意识的那一秒之前,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低沉又冷静,充满磁性的声音:“打120。”

    真好听啊。她想。

    向竺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她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打散了拆开,又重新拼凑起来,除了痛,就是痛。脑袋像是一个木鱼一样,总感觉到有人在一下一下地往上面敲,向竺抬起手想揉一揉脑袋,发现右手手臂上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擦伤,但是她却感觉不到疼,因为比这小小的擦伤更严重的,是她骨折了,正被微微吊起来左腿。

    一波疼痛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卷而来,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在床边打盹的妈妈被惊醒,着急忙慌地起身,嘴里一边念叨着“怎么了怎么了?”一边摸摸她的额头,又看看她手臂上的伤,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放心地嘘了一口气。

    向竺正欲说话,耳边却响起一阵尖锐的响声,她慌忙伸手去捂耳朵,却发现着响动并不来自外界,而是发自她自己的耳朵里。

    妈妈轻轻地把她的手拿下来,解释道:“你被撞到的时候脑袋着地,有点脑震荡,医生说暂时会有耳鸣,难受吗?”

    向竺点点头,于是又觉得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没多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夜。

    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爸爸和妈妈正在小声地说话。

    向竺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分开了,当年虽然算得上是不欢而散,但是多年以来,为了这个唯一的女儿,两个人之间倒也维持着一中不远不近的关系。

    向竺一直和妈妈一起生活,妈妈很要强,总是尽力给向竺最好的生活,爸爸虽然也很疼她,但是毕竟长期不胜护在一块儿,比起和妈妈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向竺和爸爸之间的感情就显得冷淡许多。

    “你的意思就这么算了?”向父的语气有些不满。

    向母的声音:“还能怎么办?那是顾江的儿子,你说还能拿他有什么办法?交警也说了,他就是普通的超速违章,顶多就是治安处罚,再不济去关两天,你觉得顾江真能让他儿子去牢里啊?反正现在医药费也出了,也给小竺安排了不错的治疗,赔偿也赔了,不算了,还能怎么办?”

    向父沉吟了一会儿,说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向竺从假寐中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这是一件单人病房,看起来应该是私立医院,住一天得花不少钱呢。想到向母的话,既然有人付钱,不住白不住!但是又一想,什么顾江的儿子,开车撞了人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这个顾江到底是什么来头?赔钱就可以了吗?有钱交不起吗?

    不过,那个撞到自己的人……是他吗?

    那个声音的主人。被叫做“声哥”的人。

    是他吗?

    吴晟退学了。

    尽管吴晟从来就不让人省心,这个消息在刘家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吴父暴怒到将吴晟打得半死,吴晟却像是一心求死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人们看着心疼,纷纷上来将吴父拉开,刘一言想把吴晟扶起来,谁知道他像是瘫软的泥鳅一样,刘一言完全使不上力,只好在他旁边跪坐下来,轻轻地将他的头捧起来,放在自己大腿上。

    吴父被大人们拉去去了另外的房间,好言好语地劝说着。客厅里,除了刘一言和吴晟,几个弟弟妹妹也站在一旁,被这样的暴力场景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吴晟的鼻子开始流血,血水顺着他的脸淌在刘一言的裤子上,刘一言大惊,招呼弟弟妹妹:“刘一葭、刘一航,你们俩快去拿些纸巾,拿块毛巾,打一点温水过来!瀚阳,你去隔壁看看,别让他们大人过来,尤其别让姑父再过来打他了。”

    刘一葭和刘一航是刘一言的堂妹和堂弟,李瀚阳则和吴晟一样,是姑姑家的孩子。

    刘一葭很快就拿了纸巾过来,和刘一言一起手忙脚乱地帮吴晟把鼻血止住,刘一航也打了热水过来。

    刘一言让刘一葭扶着吴晟的头,自己轻轻地把他的脸擦干净。很快,吴晟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暴露在他们面前,青色的胡茬让他显得十分憔悴。他睁着眼,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刘一言眼神示意刘一葭和刘一航把东西收拾走。

    支开他们,刘一言心疼地看着他:“你何必这样?”

    吴晟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刘一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轻声唤到:“哥哥。”

    吴晟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漆黑的眼球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他仰着头,看着刘一言:“我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会……”

    “小邱不要我了......现在,我连我的孩子也没有了……”吴晟小声地说到。

    刘一言一惊:“李婧婧她……”其实刘一言想说,就算她把孩子生下来,问题也不会解决,只会变得更棘手。

    吴晟痛苦地闭上双眼:“言言,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说的真对,我他妈的就是个人渣,现在这样,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

    “胡说什么呢你!”刘一言呵斥他。

    他嘲讽的轻笑一声,低声呢喃到:“我什么都没有了啊……”说着,双手捂着脸,发出低沉而隐忍的呜咽声。

    刘一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将双手附在他手背上,轻声说到:“没关系,有我呢。”

    吴晟本来就是为了邱青昕才去上的大学,和邱青昕分开后,新学期开学,他就好像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样,在学校里没有任何盼头,整天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本来,邱青昕就是支撑着他决心要混过这几年,顺利毕业的精神支柱,而今,这份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于是他连课也提不起精神去上了。白天就在寝室里蒙头大睡,到了晚上,三五成群,喝到不省人事,第二天又继续在宿舍挺尸,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到了劳动节的假期,他竟然直接带着一纸退学申请书回到林城,求刘一言的姑姑在申请书上签字。

    姑姑被吴晟折磨了二十年,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本来是想瞒着吴父再作打算,谁知道吴晟不怕死地将这个重磅炸弹直接扔到了吴父面前。

    刘一言见过无数次吴晟被姑父打的样子,但是到了今天这个程度,还是第一次。

    她十分心疼的轻轻拍了拍吴晟的胸口:“起来吧,别在地上躺着,凉!”

    这一次,吴晟倒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在刘一言搀扶下,吃力地从地上起来,坐回到沙发上。

    弟弟妹妹都还小,对吴晟的事更是知之甚少,在他们眼里,吴晟就像一个战神,敢于挑战家长的权威,从不服软,从不认输;虽然偶尔也会对他们凶神恶煞的,但是对他们几乎是予取予求,有一种毫无道理可讲的宠溺。

    看到吴晟这个样子,他们也都有些心疼。

    刘一航只有十岁,虽然没有吴晟那么浑,却也是调皮捣蛋的一把好手,他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哥,你为什么不想上学?”

    吴晟抬眼瞄了他一眼:“没意思。”

    “那做什么有意思?”

    吴晟一时语塞,刘一言好心解围:“刘一航你作业写完了吗?”

    刘一航咧嘴,朝她神秘一笑:“不着急,我等李瀚阳写完了抄他的!”

    比他稍微大了两岁的刘一葭在一旁接话:“刘一航,你是不是想像哥哥一样不上学了呀?”

    刘一航摸了摸后脑勺:“那倒没有,目前为止,除了上学,我还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做啊!”

    吴晟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刘一言看着他,低声问到:“你想好了吗,接下来怎么办?”

    吴晟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一言轻轻叹了口气,把手覆在他的手上,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掌。吴晟抬起头来,茫然无助地看着她。

    刘一言想起一年前,大概是春天的时候,天气还没有这么暖和,爷爷的突然离世让她崩溃,她曾经躲在吴晟的怀里,放声大哭,他的肩膀,他的怀抱就像铜墙铁壁一样,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她曾经觉得,只要有吴晟,一切都不用害怕,哪怕坠入深渊,他也会像个英雄一样,披荆斩棘地赶来。可是这一次,吴晟就像个走失的孩子,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此时,夏日已至,春花已谢。可是,刘一言不知道,这一切还会不会再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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