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挂钟的木缘上有很明显的缺口,钟表面的玻璃罩上也有明显的划痕,可是整个挂钟还是保养得很不错,像是被精心护养的老爷车,尽管经历了许多风雨,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性能。

    白色的砖墙上刚刚刷过漆,尽管刷得不是很均匀,但这并妨碍白色给人带来的宁静感。除了墙上挂钟钟摆的滴答声外,整个店铺几乎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板上都能听得到。

    董耘坐在墙角的驼色粗麻布沙发椅上,看着那只左右摇晃着的钟摆,心中唯一的希望是时间能走得再快一切。

    忽然,一种粗嘎的几乎像是发电机开始运转一般的响声打破了宁静,他差点被这声音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然而站在吧台后面操纵着那台发出响声的机器的人,却悠然自得地从洗碗机里拿出盘子,吹着口哨慢慢地擦起来。

    等到声音停止,那人端着一个杯子来到董耘面前,微笑着将被子放在他旁边的小圆桌上,然后吹着口哨回到了吧台后面。董耘看着桌上的白色马克杯,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粗嘎的声音实际上是胶囊咖啡机发出来的。

    好吧,他想,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就该喝一杯咖啡定定神。

    想到这里,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

    “咳咳咳!”他放下马克杯,剧烈地咳起来,咳得整张脸涨的通红。

    “你……”他一边用手挠着脖子,一边瞪着吧台后面的人,“你在我的咖啡里加了什么?”

    “肉桂粉啊……”ryen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小巧的玻璃瓶,然后“惊讶”地叫起来,“天呐,我看错了,这竟然是一瓶辣椒粉!真的太抱歉了……”

    说完,他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耸了耸肩。

    “你……”董耘想骂人,但又呛得说不出话来。

    总之,当邵嘉桐走进她那家新开的小书店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董耘几乎要抓狂,而ryen悠然自得地微笑着的场景。愣了两秒钟之后,她眨了眨眼睛,说:

    “我想我最好还是先去孔令书那里避一避。”

    “……等等!”董耘的脸依然涨得通红,像是极其痛苦的样子。

    邵嘉桐叹了口气,走进书店,瞪了依然站在吧台后面偷笑的ryen一眼:“你给他吃了毒苹果吗?”

    后者耸了耸肩:“我只是错把辣椒粉当肉桂粉了。”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三秒钟之后,ryen终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抿嘴看着她,像是做错了事又不太愿意承认的小孩。

    “去倒杯冰水来。”她叹了口气,说道。

    “哦……”他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照办了。

    邵嘉桐把冰水递给董耘,然后在他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等到他仰头把一杯水全都喝下去之后,才双手抱胸,问道:“找我有事?”

    董耘像是刚从地狱回来一般,张着嘴大喘了好几口气,说:“当然……”

    “什么事?”她的口吻听上去有点无奈。

    董耘瞪了吧台后面的年轻人一眼,然后才整理情绪,看着邵嘉桐:

    “想请你帮个忙。”

    “?”

    “还记得那个登上过珠峰,穿越过罗布泊的探险家吗?”

    “徐剑?”

    “对,”他继续说,“他最近又完成了一次穿越亚马逊的探险活动,拍了很多照片,打算出一本照片集。”

    邵嘉桐仍然双手抱胸,挑了挑眉:“然后呢?”

    “然后……”说到这里,董耘顿了顿,像是在思索着接下去该怎么说,“你能不能……帮我……”

    “不行。”她很果断地答道。仿佛这个答案根本不需要思考,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董耘的眼里明显有一种失望,然而表面上,或者说至少在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马克杯,轻轻地抬了抬眉毛,仿佛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

    邵嘉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很抱歉,但我不想越过那条线。既然我已经离开了,我就不应该再回去——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

    董耘抬起眼睛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也扯着嘴角笑了笑,态度很坚决。

    “好吧,”董耘识时务地起身,“那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邵嘉桐目送着他离开书店,只是丢给他一句:“可以让见飞想想办法。”

    董耘脸上的微笑有点僵硬,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坐上出租车,走了。

    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街头,邵嘉桐回过头来,看着ryen。后者自知有点理亏,别过头去,假装没看到她的目光。

    下午,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ryen洗完杯子之后坐在吧台后面摆弄咖啡机,康桥躲在后面的工作室里不知道在忙什么,而嘉桐,则坐在书店那个以玻璃幕墙组成的转角,此时她肩头以下都被温暖的阳光笼罩着,丝毫感觉不到初冬的寒冷。

    “徐剑是谁?听上去很耳熟。”ryen来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杯热奶茶。

    “是一个探险家,登顶过世界上很多座高峰,当然最著名的还是珠峰。”

    “啊……”ryen摸了摸下巴,“最近新闻一直在报道的那个以最快速度登顶珠穆朗玛峰的吴敬生,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要感谢的人是帮他训练了半年的徐剑。”

    邵嘉桐摘下鼻梁上的眼睛,揉了揉那双盯着电脑看了很久的眼睛,把背脊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的马路。

    “你认识他?”

    她点头:“前几年,我帮他做策划,出过几本书。”

    ryen看着她,眼神有些古怪,像是欲言又止,但她并没有去探究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之前,那个时候,她还在做董耘的助手,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完成董耘交代的事。

    木门被敲了差不多有五、六下,才被人从里面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扎着马尾的女孩,她样貌清秀,但整个人打扮得很朴实,像是才从学校毕业没多久。

    “呃……”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女孩就愣住了,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在主人开始变得不耐烦之前,怯怯地说,“你、你好,我是邵嘉桐,你是徐老师吗?”

    那个被称作徐老师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他的皮肤黝黑,眼角周围有几道深深的褶皱,他的头发对男人来说有点长,于是被他随便地在脑后扎起来,致于说他的眼睛嘛……真是一双非常锐利的眼睛,再配上那两道简直可以说是拧在一起的眉毛,总给人很凶的感觉。

    “对,”男人说的声音低沉却有力,当然,也透着些不耐烦,“什么事?”

    “能、能跟你谈谈吗?”又愣了好一会儿,邵嘉桐才怯怯地开口道。

    “不行。”男人竟然很干脆地一口回绝了。

    “哦,是这样的……”邵嘉桐紧张地如背书一般地想将自己来之前反复演练了很多遍的台词说出来,然而才开了个头,却忽然意识到,对方拒绝了自己。

    于是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对方,下意识地“啊”了一下。

    男人终于用光了最后一点耐性,“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两小时之后,当男人点的外卖送到时,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之前那个有些傻里傻气的小女孩竟然还站在他门口。

    男人手中握着披萨纸盒,眯起双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开口道:

    “喂,小姑娘,你找我什么事?给你一分钟,说吧。”

    “哦!”邵嘉桐愣了好一会儿,才跳起来,手中抱着的文件袋也差点掉落在地上,“徐老师你好,我是某某出版公司总经理的助理,我叫邵嘉桐。我知道你很忙,其实来之前我有打过很多通电话给你,但是电话总是没人接,要不然就是转去录音电话了,所以思前想后,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亲自来跑一趟,把我们总经理的意思跟你传达一下,也听听你这边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你现在方便接待我吗……哦,不过当然,可以等你吃过饭再说。”

    说完,邵嘉桐透过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一脸期待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然而男人只是缓缓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说:“一分钟到了。”

    说完,他又“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邵嘉桐懊恼地站在那里,直到楼上的熊孩子往下冲的时候撞到了她,她才回过神来。

    手中那个文件袋被撞落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掉落一地,她连忙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把所有文件都捡起来。

    门又被打开了,那个被称为“徐老师”的男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发现手中正是一张男人几年前带领探险队一起登上珠峰的照片,照片上有一群人,个个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她连忙站起身,像献宝似地把照片捧到男人面前,说道:

    “徐老师,我们听说你把自己在珠峰的经历写了下来,我们很希望能够为你出一本书,讲述你探险的经历,甚至可能能邀请当年跟你一起登上珠峰的那些队友,让他们给这本书做个序,或者大家再来张几年后的合影,算是一个纪念。”

    听到她这样说,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冷了,甚至看着她的眼神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合影?”

    “嗯。”邵嘉桐竭力用一种充满了真诚的眼神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男人从她手中接过照片,盯着看了很久,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忆。然后,他把照片交还到她手上,说道:

    “你以为这张照片是在珠峰拍的?”

    “……”邵嘉桐看了看那片雪白的背景,不敢回答。

    “这是2002年的希夏邦马西峰,”男人说,“你看看照片上一共有多少人?”

    她低下头,数了数,说:“十二个。”

    男人点了点头,然后说:“两天以后,跟着我一起出山的只有两个人,其余九个全部被雪埋了。”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门又一次在她面前“砰”地关上了。

    “嗨,”梁见飞走进书店,摘下墨镜,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对邵嘉桐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上班了。”

    嘉桐看着她:“说说看。”

    “安静、宽敞、舒服,再加上帅哥……董耘那间破公司跟这里比简直是炼狱。”

    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梁见飞转过身对吧台后面的ryen抬手打了个招呼:“你的老板是我以前的老板,所以你觉得给我来杯什么喝的比较好?”

    “枸杞茶吧。”ryen笑笑地说。

    梁见飞一脸疑惑地挑了挑眉:“为什么?”

    “让你眼睛擦亮一点。”说这话时,ryen还真的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罐枸杞和一罐菊花。

    “?”

    他泡了两杯茶,把茶杯放在托盘里端到邵嘉桐面前的茶几上,放下。然后抓着邵嘉桐脖子,在她脸颊上使劲亲了一下,对梁见飞说:

    “我是她男朋友。”

    梁见飞先是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失笑地摊了摊手:

    “说真的,我早就想来看看能让邵嘉桐下定决心甩了董耘的家伙长什么样,现在看起来……要是我也会甩了董耘。”

    邵嘉桐翻了个白眼,回敬道:“这事项峰知道吗?”

    梁见飞做了个鬼脸,等ryen又回到吧台后面去之后,她才在邵嘉桐身旁坐下来,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喝起菊花枸杞茶来。

    喝了几口之后,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着嘉桐:“董耘早上来过是吗?”

    嘉桐点点头,说道:“我让他回去找你想办法。但是现在看来,你能想到的办法似乎也不多。”

    梁见飞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认真:“是你教我的,想要解决问题的话,必须找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

    “所以我现在也成了你们手中解决问题的工具了是吗?”说这话时,邵嘉桐脸上的表情还是像刚才那样似笑非笑。

    然而听到她这样说,梁见飞一下子直起腰,满脸严肃:“我们不是敌人,嘉桐。”

    “我知道。”她耸了耸肩。

    “但我也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找你的,”她继续说,“如果从这层关系来说,我是绝对不会来的。”

    邵嘉桐看着她,笑着点点头,像是鼓励她说下去。

    ”我是以你的旧部下的身份来找你的,”梁见飞叹了口气,“我觉得只有你能让我们签下那本照片集。”

    “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这个忙呢?”

    “因为……”说到这里,她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邵嘉桐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

    “这就有点不公平了,见飞,”嘉桐仍然面带微笑,“一方面你说你不是以朋友身份来的,但是另一方面,你认为如果能够说动我的话,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梁见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当她看着邵嘉桐的眼睛时,她终于放弃了。

    临走的时候,梁见飞有点气闷地问:“我以后还能来吗?”

    “当然,”邵嘉桐不假思索地说,“我们是朋友。”

    见飞苦笑了一下,终于转身离开了书店。

    嘉桐看着她的背影在街角消失,然后才转过身,发现ryen正用一种探索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你是因为我所以不想帮董耘的话——”

    “——我不是。”她打断他。

    他挑了挑眉,像是感到疑惑。

    “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复杂。”她看着他说。

    ryen耸了耸肩,像是决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但是,”她眯起眼睛,用一种无奈的口吻对他说,“我希望你下次别再故意捉弄他了。”

    “谁?”他装傻。

    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好吧,好吧,”他举手投降,“就是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该把那个叫做董耘的家伙当敌人还是当朋友。”

    “我以女朋友的身份给你一个建议。”

    “?”

    “当你分不清一个人是敌是友的时候,”说到这里,看着他年轻而健康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然后才说,“最好当他不存在。”

    “……”

    “因为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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