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大地苍茫。
    裴楚脚踩绢云,一路飞腾,入目所见,此刻的大地之上到处都是灰败、荒芜。
    他如今已然迈入小乘洞神之境,三十六处玄关穴窍圆满,施展起“绢云乘足”之法,越发随心,速度也比之曾经还在越州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盏茶之间,一去数十上百里,缥缈御风,已是有了几分修道之士的仙家气象。
    所谓,神符至圣变化通灵,傲游云路万里吾行。上驭清气驾雾腾云,非如且慢方可闲庭。
    若按裴楚上一世看过的一本名著中来比较,已经算是迈入“爬云”这个阶段。
    啾——
    正当裴楚一路顺着灿灿日光,往南前行,忽然天空中一声清越的鸣叫声响起。
    裴楚乘云顿足,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不远处的空中,不知何时有了一行南雁,正往北飞。
    “如今已是阳春。”
    裴楚望着那一行南雁,忽然记起了现在的光景时节。
    随即,心中一动,又从天空落下,降到了一片略显得沉寂的密林之中。
    低低的虫鸣微颤,嫩绿的草叶之间,不知何时似有了一些山间幼兽探头嬉戏的身影。
    “终于有了几分人间气象。”裴楚心下感叹。
    他入云州时,已是冬日,大雪皑皑,几乎快连浩茫的大江都要冰冻上。
    至于到了司州,从凤唐县往北,受疫乱和那老僧邪法的影响,不但生人少见,就连鸟兽虫豸,也几乎断绝。
    往往一路行走几十上百里,都可能见不到一丝生灵气息。
    这个自然是其中的生民,受疫气影响,化作尸魔尸鬼,而虫兽之流,则被起以邪法吸引,先喂养,再最后取走精气。
    当然,偌大的司州北境和更远的雍州,自然不可能完全绝迹,但明面上几乎就已经是见不到。
    至于剩下的一些,要么是机缘巧合冬眠未出,要么就是天性机警,躲藏起来,逃过一劫。
    而眼下那化身为“佛魔”的老僧不过才刚刚湮灭,其气息消散,许多虫蚁小兽就已再度出现。
    裴楚又快步奔行,到了他落下的山脚不远的一处破败村落。
    村落之中,渺无人烟。
    他随意地走了几圈,在一栋破败房屋之内,见着了一具被锁链捆绑着的古怪尸骸。
    那尸骸双目泛白,不见一点瞳仁,身体呈现诡异的扭曲之状态,指甲关节都长得颀长尖锐,正是尸魔变异的一具怪异。
    从锁链绑缚的情况看,应当是这户人家发觉了家中亲人异变,所采取的限制手段。
    只是,这家人最终到底如何,是否遭受到疫气影响,化作尸魔,他就不得而知。
    裴楚走到这具怪异尸骸前,伸出手指轻点,一丝淡淡的黑色气息从尸骸之流涌出,落入到他的指尖手掌。
    只是那黑气不再如裴楚此前所见那边仿佛犹如活物,不断的挣扎渗透,而是很快的就消散开来。
    裴楚轻轻捻了捻指尖,任那黑色的疫气消散在空中,幽幽叹了一声:“看来那‘佛魔’一灭,这些疫气失了根源,已是无法维持。司州北地的疫乱,总算是完结了。”
    在裴楚看来,那老僧所化的“佛魔”消散,这些受到术法延伸的疫气,自然就是无根之萍。
    大部分聚集成海潮的尸魔,已经在裴楚的几次雷法之下,基本都湮灭了。
    少数流落民间各地的,已感染者成为尸鬼者,只要魂魄未曾被吸附中,应当过些时日就会渐渐好转,而那些沦为尸魔的,在“佛魔”除去后,就再无行动之力。
    这便是神魔世界的不同于他前世的地方。
    有鬼神魂魄,有阴灵邪祟,寻常人感染疾病,身体出现状况,是由于各种风邪入体,鬼魅影响。
    只要斩除祸源,自可无药而愈。
    那老僧所化之“佛魔”是此次疫乱源头,在裴楚看来,对方自称佛陀,纯熟笑话,但说一句“瘟神”、“瘟鬼”却是不为过的。
    “就是了解越多,越觉得有诸多疑惑。”
    裴楚又抬头望了一眼朗朗晴空,像那老僧这般的偏执入魔成为魔头的,也敢自称佛陀在世。
    道门、儒门,各占朝堂江湖。
    这方世界到底其上是否有天庭、有仙神、有佛祖、有三十三天呢?
    民间的草头神、或者毛神,要不是自封,要是受大周朝廷封敕,他可还没见到过,真正的天兵神灵。
    若说有,那佛门在大周被灭,真有佛祖在世,人间王朝焉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没有,那道门所用的神通术法,甚至他所学的几门术法,可都有奉命,请神之类的,这一点由不得他不疑惑。
    “如今说这些还是太远了。”
    裴楚站在这处破败的村落之中,微微沉吟了片刻,又摇了摇头,“还是该准备离开此地了。”
    再度一跃如空中,朝着南面凤唐县所在的方向飞去。
    司州事已了,北面雍州当比如今的司州更加惨烈,他有心走一趟再去看看,再就是他一直记得之前和荀浩思见面时,对方曾言,想知道大周朝廷如今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当往玉京走上一遭。
    ……
    当日上三竿时,裴楚一路乘着绢云,回到凤唐县。
    他在凤唐县的城墙刚一落下,忽然眉头就深深的皱了起来。
    城内并非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已然渐渐平静了下来,反而哭嚎之声四起,到处是慌乱奔走的人群。
    裴楚从城头一跃而下,入目所见,就见城内乱糟糟一片,到处是一片狼藉,比之那一日尸群围城更甚。
    地面上到处是破裂的尸骸,还有各种僵直的尸体,有些他一眼能够认出来是感染了疫气,被人剁掉脑袋,有些则是身体抽长,四肢头部蜕变,已然向着怪异转化。
    “我离开后,凤唐县昨夜又再次起了疫气,尸魔作乱。”
    裴楚能够看出,由于那“佛魔”老僧烟消云散之后,这些尸魔也跟着一起寂灭。
    可在彻底寂灭之前,对于凤唐县再次造成了不小的危害。
    “裴真人回来了!”
    忽然,街角之上,一个哭啼的妇人抱着一个孩童的尸体,抬头看到了裴楚,哭喊了起来。
    “真人为何回来得如此之晚?”
    在那妇人旁边,又有一个老汉垂泪不已。
    “道长啊,你为和不早点回来啊!”
    街道边缘,又有一个老妇人,放声恸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经历了连番大难,便是尸群围城那般险恶都活了下来,可如何能够想到,竟然在昨夜……
    “素素?”
    裴楚心中微颤,他此刻不问自知凤唐县发生了什么。
    他离开凤唐县前,和方秋子、荀浩思等人已经大概将城内的情况扫了一遍,为防万一,裴楚还特地给予了陈素不少新画的符箓,让她继续清剿城内可能存在的尸魔。
    只是,眼前所见,恐怕昨夜又掀起了一场尸鬼乱城。
    裴楚脚下绢云自起,人飞腾到了空中,目光快速地扫过整座县城,很快锁定了一块区域,疾掠了过去。
    城中县衙外不远的一大片空地上,此刻,上百具尸体堆叠在了一起。
    有满脸血污的士卒和流民,沉默无言,正四处搜罗着,一具又一具地从各处抬出。
    那些尸体里,多数都是老弱和妇孺,这些是此前城中遭遇尸群围城时,被聚集在一起的,可此刻,全都遭了祸害。
    裴楚初略地计算了一番,城内死伤的人数约莫有上千。
    比之此前的尸群围城所造成的伤亡,自然不算多,可众人都是劫后余生,骤然再次遭遇,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不言而喻。
    裴楚从天空落下,看着一具具的尸体,无声长叹。
    人力有穷尽,哪怕他此前已做了安排,可有些事依旧未能面面俱到。
    他在尸群左近环顾了一圈,忽然注意到尸体前方的一个角落处,一个衣着碎裂头发蓬乱的身影双手抱膝,正蜷缩着身体。
    轻轻走到了这个身影身旁,低低唤了一声:“素素!”
    蜷缩着身体的小小身影微微颤了颤,抬起头望向裴楚,露出了一张哭得双目通红的少女面庞。
    “哥哥,你回来了!”
    陈素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在了陈素怀中,身体猛然颤抖,放声大哭了起来,“哥哥,都怪我太过大意,我……我没能护住他们,哥哥,我没能护住他们……”
    “没事的,这不怪你。”
    裴楚轻轻拍了拍陈素的后背,声音放得平和。
    这是裴楚记得陈素第二次哭泣,上一次还是在越州杨浦县他要独自离开时。
    至于凤唐县再次掀起的疫乱,裴楚知道确实怪不得陈素,若要说责任,或许他还要更大一些。
    若有人指责他,他也不会多分辨一句,只是有些事情,说不清。
    归根结底,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对于生民百姓看得太过轻巧,轻巧到不如草芥。
    陈素痛哭了一阵,良久才放开了裴楚,伸手摸了一把眼泪,抬头望着裴楚忽然问道:“哥哥,你是要离开司州了对么?”
    裴楚微微愕然,随即点点头,轻叹道:“此间疫乱已平,我自要离开,去看看这方世界。况且,我心中有疑惑未解,之后还要去玉京走上一遭。”
    走遍大周天下,看一看这方世界到底如何,这是裴楚曾经就和陈素说过的。
    陈素倒退了一步,忽然低下头,似斟酌沉吟了一番,才忽又抬头看向裴楚道:“那哥哥,素素不能再陪你一起了。”
    “嗯?”裴楚稍稍露出讶然。
    陈素却自顾自扫视了一眼左右,看着忙碌的常备军士卒和流民,还有那许多或是沉默,或是哭泣的流民百姓,不自觉的就微微绷紧了身体。
    半晌,才转而回望向裴楚,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坚定道:“哥哥,素素要留下来,我不想学法术了,我现在想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我还记得哥哥给我念过的那句诗,哥哥说那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写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很喜欢很喜欢的,我也想去做呢。”
    裴楚再次默然,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陈素。
    或许是“九牛神力”的作用,又或是一直练武,不知觉间,对方个头已然蹿高,差不多到了他下巴左右。
    身姿挺拔,眉眼已然长开,双眸明亮有神,已再非昔日那个小姑娘。
    望着此刻站在眼前的陈素,裴楚忽然笑了起来,“素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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