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后,费齐睡懒觉的幸福与早起的痛苦一起消失了。

    新的习惯马上填补了消失的幸福与痛苦,他每天都早早起床在街上逛,一直逛到他父母吃过早饭出了门才回家,吃过早饭,睡上一会儿,吃过午饭,下午再出去走。

    这种怪癖保护了他在父母面前的尊严,他不愿意让父母看见自己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另外他也想看看是否有什么挣钱的路子,也看看有什么地方、什么单位需要人。

    元旦的早上天还没亮,费齐就醒了,没有一点儿困意,昨天王府的酒喝得他现在还有些头疼,身体酸胀,躺在床上仿佛蹲在笼子里。他穿衣起床,最后在外面又穿了件羽绒服,把帽子的带子勒得紧紧的,像一只企鹅,轻轻地出了门。

    其实,即使是千禧年的第一天也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这一天对人们给予它的期盼和礼遇冷漠已极,它还像上个一千年的任何一天的态度一样。

    外面的空气非常冷,大街上只有几个老人小心地踏着厚厚的雪在路灯下慢慢地走,吱嘎、吱嘎的雪声单调得让人心烦。年青一些锻炼的人很少,费齐只走了一会儿就改为在街上慢慢地跑,太冷了。

    上个千年的街灯一直亮到这个千年,照着街边门市五颜六色的门脸儿。大街的两侧有发廊有理发店,有食杂店有便民超市,有各种饭店、饭庄、饭馆和酒店,有浴室还有洗浴中心,还有网吧、练歌房、服装店、香吧佬熟食、冷饮厅,间或还有减肥中心、美容院还有台球厅,就是没有他能干的行当。

    他从南马路转到联营商店,又向北穿到二马路,家具、不锈钢、灯具和铁艺都不是他的本行。转了一大圈,等他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多了,老爸、老妈已经到五金店去打点了,厨房的饭桌上没铺桌布,但上面有他的早饭。

    费齐还真有些饿了,桌上的菜大概是父母昨天“千禧晚餐”吃剩的,他热了热,都打扫光了,打开水龙头,准备刷碗,却没水,这倒正合了他的心。

    他回到房间,床上的被子已经被老妈叠过了,窗帘也拉开了。他坐在沙发里,腿有些酸胀。

    也许是起得太早了,吃过饭就有了困意。他感觉自己像一台二手电脑,能写能算,就是一下子不值钱了。相反,工作对于他倒是一下子身价百倍,仿佛昨天还只是一只青蛙,今天却变成了王子,住在戒备森严的城堡里。

    石英钟的摆晃来晃去。阳光渐渐地照到脚前。

    可能是在泰国的一个海滩上,费齐躺在舒适的阳椅上,像躺在他的沙发里一样舒服。太阳黑子戴着墨镜背着手在身后守着,他身上穿着一件文化衫,胸前写着“今天工作努力”,背后写着“明天工作奴隶”。海浪的声音和气息轻轻地抚慰着他,海水的气味很好闻,有点儿自来水的味道。阳光好像也惧怕他的财力,不敢暴晒他,只轻轻地晒到他的脚。

    他和天蓬元帅合开的广告公司靠着蒋夫人白白的波相大赚了一笔又一笔,天蓬花了几十万已经调到省局工作,有了他的照应,以后的买卖更好做了,说好夫人在家守着,他来度假。

    费齐好像已经拜见过了佛祖、品尝过了海鲜、欣赏过了人妖就来到海边。他喜欢这里,这里没人知道他干过什么,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有钱。

    他学了乖,接受了师傅和天蓬的劝告,他咬着牙应酬,看见什么样的人就说什么样的话,有时见到爷爷时就装孙子,有时偶尔见到贱种他就不卑不亢,否则贱种反而会看不起他。酒桌上他努力地学会察颜观色、笑脸始终,他觉得在酒席上,自己有时像东方朔那样诙谐,有时像李白那样大碗喝酒、大口念诗,有时像公安局的电脑一样什么人都认识,有时又像黑社会老大,什么事他都能摆平,他谁也不怕,公安局长就对他说过:我是人民公仆,但我更是你的哥们儿。

    单独拜访部门主管时,他学会了看准机会递过一个纸包,然后再补上一句恰到好处的话,即能使领导安心笑纳,自己又好下台阶,这一点是他这些年生意场上的制胜法宝,机会不准,就像蚊子在不当的时候叮人。话说得不到位,就像给女孩子送了钻戒却没说“我爱你”一样。

    费齐放下手中的果汁,伸手抓起一把暖暖的细细的白沙,沙子顺滑地从手中漏下,这时手机响了,太阳黑子捧过手机,是王科长要找他打麻将,他说正在泰国晒太阳才把日期拖了几天。费齐觉得推托这种应酬比和小文说“到此为止”还难。赵行长喜欢钓鱼,他得陪,于经理最愿意打保龄球,他得输得真实。马总喝酒必须色、啤、白一起来,他真有点受不了,喝过酒还得去唱卡拉ok泡澡按摩,只是今天泡澡的水有些凉,脚趾几乎要抽筋,马总刚想大骂,小姐的肚兜下露出雪白的乳根,刺激得人血脉贲张、勃动欲射、鼻血不止,小姐忙脱了肚兜给他们擦鼻血,肚兜很薄,不吸水,他的鼻血流得更厉害了。

    “先生,潮水涨了!”一个漂亮的泰国小姐走来提醒费齐,原来潮水已经到了费齐的脚踝了。

    费齐赶忙站起身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来水来了,冰凉的自来水已经溢了满地,地板革没在水里,他脚上的棉拖鞋都湿漉漉的了。

    费齐没有工夫玩味刚才的黄粱美梦,站起来趟着水忙去关水龙头,鼻血却滴在手上、滴在水里,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擦鼻血,用卫生纸球堵好,他想起了那个不吸水的薄肚兜和那下面的雪白。但他得赶快打扫满地的水,扫完水,又刷碗。他整整忙了大半个小时,可算能坐下歇一会了。

    他想起刚才梦中的奋斗史、发家史,好像也不是很难为,在心中狠狠地咬牙,想从今开始洗心革面,像梦中一样奋斗,却又下不了决心,也无从下手,仿佛自杀者下的最后的决心那么难,仿佛此念一动,便下了地狱一般。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费齐的身上,暖洋洋的,仿佛泰国海滩上的阳光一般明媚。

    费震苏见儿子突然没了工作也发愁,但他更怕儿子着急,一开始就要他去五金店帮他,费齐没去,他知道那儿有母亲帮忙就已经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再添人手了,他知道父亲只是在安慰他罢了。

    费齐也想过到南方去,这些年南方对于东北人仿佛当年美国的西部一样,到处是机遇和黄金。但父亲说:“再有几天儿就快过年了,你现在去了,就算找到了工作,马上又得回来过年,真想出去,等过了年再说吧。在家歇上两个月,家里也没缺了这两个月的钱。”

    费震苏这么说是他知道费齐不是在家“啃老”的主儿。其实,费震苏也没真想让儿子去南方掏金,只是欲擒故纵罢了。他当然知道现在的工作难找,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退而结网也不如去市场买鱼又快又方便。他和老伴儿商量过,打算花钱给儿子找一个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但苦于只听说过这种事,却不知道具体如何操作,自己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送钱也得知道是个什么行情。钱送给谁,送多少,这里的学问要多大有多大。这事可真怪,买鱼不成,还得退而结网,结网不成还得临渊羡鱼。唉,实在不行还是让小齐去南方吧,有钱去南方,把钱花在路费上总比偷偷摸摸花出去连个收据都没有要放心。三个孩子中虽然这孩子最聪明、最要强,但学傻了,不会社会的运作,没有势力眼,太清高,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回来,毕业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去南方闯。但没个孩子在身边,心里总是空空的。老大是回不来了,不能在身边,他们一家要是在身边倒是不错。老二人家两口子心野,不愿意在父母身边。唉,看看再说吧,老二两口子不也下岗了吗,逼一段时间不也找到活儿干了吗?实在不行,就让他去南方吧,他要是混好了,我们两个卖了房子也去。

    费齐也剖析过自己,他发现自己也没想真的去南方,否则当初毕业又何必回齐齐哈尔呢,他觉得自己的骨子里也真的没那么多的掏金意识,在这一点上,他一点儿也不像他的两个哥哥。古人人说:予人以鱼,不如予人以渔。但费齐觉得予什么也不如予人以欲鱼,而自己正是缺乏这种吃鱼的欲望。

    张桂兰可是从来没有表示过让老儿子去南方的意思,除了瞒怨儿子不该和小文在这个节股眼儿分手以外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在心中只怪这个死小子,竟跟我作对,我嫌那丫头文凭低,他非要处,我好吃好喝让他们谈吧,他又和她黄了,黄了就黄了,再过几个月也行啊。黄了还不跟我说,好像我该他似的。老头子要花钱给他找工作,那得多少啊,买了工作还哪有结婚的钱呐?但要是没工作,谁会嫁给这个死小子呀!这个犊子,从前多听话一个小孩子,上了高中以后尤其是上了大学,脾气越来越冲,总是看不上我。这回不跟我顶嘴了吧。

    费齐听了母亲的瞒怨,真的没有还嘴。不是理屈,而是没有底气。

    从前上班时,他每天早晨七点起来都觉得特别困,总想多睡一会儿,下了岗,他的生物钟全都变了,每天早早的就醒了。

    他一边在大街小巷转悠,一边像一个收古董的小贩寻找着他中意的就业机会,他笑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分子”了。他一边在不太热闹的街市上走,一边幻想能够一下子回到十年或二十年前,从头再活一遍,再活一遍没有什么责任的童年。

    白天费齐在外面走了一天,又累又困,回到家草草吃过饭,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发呆、出神。最近,他的烟瘾大了很多,只是从抽龙泉改为抽大庆了。越是无事可做,越是犯困,越是这样想,时间过得就越是慢。张桂兰虽然心里也很烦,但儿子最近明显话少了,也不顶嘴,也不挑食,电视也不愿意看,当然也就不跟她抢频道。

    费齐当然不愿意看电视,电视里那么低的失业率他心烦,他想骂娘。看电视里那么多下岗再就业的、那么多再就业的明星他忌妒。

    凭良心,不能说没有就业机会,很多网吧都贴着招网管和收银的广告,但费齐既然回绝了乔三,也就不能再去别处应聘,否则就有点儿不够朋友了。几乎每家饭店都在招年轻、貌好、高个的女服务员,像他这样的当个门僮都嫌个头太矮。保险业务员他干不来,他不是死磨硬泡的主儿,更受不了目标顾客的白眼儿。扛水泥上楼他也干不了,他是个纯书生。搓澡的活听说挣钱不少,但他也干不了,还是因为他是个书生。他不会炒菜、不会理发、不会调酒、不会缝纫、不会裁剪、不会调音、不会开汽车、不会砌墙摸泥更不会水暖安装。他不敢贷款创业、不敢做期货、不敢卖假票,更不敢偷、不敢抢、不敢代客杀人。

    二楼的李婶告诉他二百对过有一个人才市场,他儿子就是在那找到的工作,不花钱。费齐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人才市场一楼有一块企业招聘信息板,里面的信息大多是招聘营销业务员,他并不感兴趣。上了楼,他很奇怪里面没几个人。他找了个窗口咨询了登记的条件和要求,一个服务人员很是热情,告诉他马上就要过年了,不如过了年再来登记,年前企业用人的很少,出来找工作的人也少,大家都等过了年,等过了正月十五,每个周三和周六都有企业招聘会,那时你再来。费齐听了,才想到还要过年。出了人才市场又大街小巷走了一圈,回到家里,费齐上了床,浑身都疼。

    “小齐!快起来,要迟到了!”

    费齐听到妈妈的叫声没睁眼就往床边去摸眼镜,没摸到,弯腰去拾拖鞋时,吓了一大跳,周围的东西都变了,他睡的单人铁床变成了土炕,地板革变成了红砖,还哪有什么拖鞋和眼镜!他认真地睁了睁眼睛,自己也不近视,什么都看得真真楚楚!只是什么都变了。他正在发愣的时候,妈妈把早饭端上了饭桌,那饭桌很新,不铺桌布也很光亮。

    妈妈是那么年轻,也就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是他脑子里的老态,妈妈见他还在发呆瞪了他一眼:“醒醒!醒醒!快去洗脸!”

    费齐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回他妈真有点不高兴了,“快点吧!小祖宗!你今天不是职日吗?还磨蹭啥!”

    没有卫生间,费齐只好去找水盆,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是似曾相识,又是那么令人欣喜,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走到外屋地儿转了一圈,找到了洗脸盆,一切又都是那么蹩扭,从水缸里舀了水,洗了把脸,没有下水,他端了水盆,出了门斗,把脏水泼在院子里。

    小院子很是的亲切,有好几年没梦到了。地当间儿种着一些扫帚梅刚刚半尺高,隔壁老吴家墙边上的爬山虎还没有爬上绳子。他在努力地和他记忆中样子进行着对比,他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转身进了屋,又转了一圈,北墙上有一个土气的大美人挂历,是一九八六年五月!费齐问母亲:“妈,今天礼拜几?”

    “礼拜几?我也记不清了,是25号吧!快吃饭,一会儿都凉了,你爸今天上班早,你二哥也走了,吃过饭自己把车子打一下气儿!”。

    他激动得脑子一片空白,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像前几天看的美国的科幻大片,自己一下子成了时间的大富翁,富得只觉得脑子发胀。在他的记忆里,他是个纯书生,他过得不是很好。他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不是时间隧道,他不敢掐自己,怕醒过来。

    他推着车子出门时,那车不是他丢的那两辆,也不是他那辆在旧物市场上买的刑具山地车。他突然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自己今天要做的事算不算数呢?他脑子里头都是下岗后满街找工作的事,关于一九八六年的事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镜子中的他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脸上也没有了必须天天刮的胡子,他只觉得脚步轻松,呼吸畅快。只是身上穿的这件土灰色的校服他实在是看不上眼,又小又土气。

    他出门上了街,不知道出哪,正在发呆时,听身后有人叫他:“费齐,干什么呢,走哇!”他回头看,好像是黄xx,但他还是装作很亲切的样子,随着他来到学校,跟着他进了教室。教室里已经有很多人了,满教室的老同学,这些年只有在梦里才模模糊糊的见过,看毕业照时有几个都忘了叫什么了。他看完了这个,又看那个,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就收回了眼光,他又环视了一下教室,“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还在黑板上面不新不旧地挂着,他这个“三个面向”的合格产品今天又来到这里啦。

    只有几个位子还空着,靠窗的第二个位子上坐着一个女生好像是自己的同桌,他就走了过去。费齐听说她好像嫁了一个大款,就又不免又多瞧了她几眼,她好像是叫吴晓春吧。刚想起她的名字,她已经用粉笔头一样的眼睛剜了费齐一下,费齐赶紧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书包上了,随即他就想起来没必要现在就怕一个未来大款儿的老婆,自己长大以后胆子就小,这时他以一个成人的心态告诫自己,老实和本分是真正的授人以柄,正是他怕这怕那,才不敢和小文说“再见”,不敢和钱芳说“我爱你”,不敢撕标语口号,不敢炒期货,不敢卖保险。正是老实才让他逃避宴会,上不了酒桌,丧失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他瞥了一下同桌的那半儿桌面,是一本英语书,果然上面写着吴晓春!自己还是英语科代表呢,英语朱老师是个上海知青,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每天早自习都被她占了,她打起人来是各科老师中最厉害的。

    记得一次胡伟峰和同学打仗,一只手拿着一个桌子腿,独斗五个,最后打得头裹白纱布,活像本拉登。正好那天下午上英语课,老胡刚好和一大帮同学迟到,朱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吩咐他们站了一大排,每人两个大耳刮子,轮到胡伟峰,大家都以为要免了,没想到竟改成披头盖脸,直到把纱布打了下来重新露出了混混儿相。虽这样,到毕业时,朱老师还是得到了班里同学最多的眼泪。听说她后来回了上海,后来又定居了美国,不知她在美国是不是还当老师,若还当老师,是不是还敢对抗人权打学生。他可真想马上见到朱老师,她待他一直非常的好,朱老师那么厉害,可从来也没打过他,费齐一直很老实,是个好学生。

    铃响了,费齐觉得很奇怪,学校的电铃声怎么那么像他电脑桌上的电话铃。朱老师快步走了进来,对着下面的学生大声说:“喂,你好,错了。”

    这声音很像自己的母亲,费齐突然想起来还有他的一句词儿呢,慌慌张张地说了声“standup!”,他争扎着想和同学们起立,但是桌子别着他的腿,站不起来,班里的同学们一起说了声“gteacher!”朱老师还是那么喜欢他,见他站不起来,示意他不要站了。她的英语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不那么地道了,他的记忆里朱老师的英语最是流利、好听的,甚至超过戴安娜王妃的英语水平。

    他现在更知道怎样讨老师的喜欢,他脑子装的是二十五、六岁成人的阅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看一场电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玩角色扮演的电子游戏,他的经验值高得惊人,不过,现在有谁知道电子游戏呢,这些古代人!

    下课后他没出去疯,坐在教室里仔细地观察屋里剩下的几个同学,他最想看的就是他一直暗恋的班长,现在看起来,她也不如当时那么的好看,胸脯刚刚隆起,还没有发育成熟。他猜也许是脑子里夹杂着已经成熟了的审美观吧,看着看着,他发现班长看刘天成的眼神是那个样子的,哈哈!原来如此,他越发的觉得自己从前是多么傻,自己暗恋的心上人,原来爱的是刘天成!而自己在班长身上耽误了多少时间。上课时他总是不时的回头看她几眼,上操时也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人家却没有这个意思。费齐后悔为什么这些当时就看不透,也许他后来暗恋的几个虚拟情人也是这样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如果自己几十年以后再见到钱芳,是不是也这么后悔呢。

    这时李明从外边跑了进来,“费齐!赵志刚的腿法可真见长,咱班现在没人能踢过他!”

    李明是一班张老师的儿子,费齐经常和他玩,但心里非常看不起他,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是全班的后几名,可没想到这家伙后来上了警校,再后来到了黑河口岸,天知道怎么挣了七十多万,后来定居大连了。费齐在那时已经上了四年多的班却连七千块的娶媳妇的专项存款也没有。费齐突然知道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瞧不起一个现在不怎么样的人。在小孩子的脑子里有多少错误的东西,是谁让我瞧不起他的。正后悔时赵志刚也跑了进来,大概是追李明的吧。费齐和赵志刚的关系一般,他后来怎么样,费齐不记得了,不过现在的费齐可不像从前了,他是力争大胆对人的。赵志刚是个《少林寺》迷,是李连杰的崇拜者。费齐就着这个机会给他大大地白话了一通李连杰后来在香港的故事,李连杰的新片子,李连杰的财产和名气。直听得老赵将信将疑,目瞪口呆。班主任宫老师站在后面他们都不知道。

    “没想到费齐还挺有口才的呢!”宫老师就这么撂下一句话就走上讲台,她今天又穿了软底儿鞋!宫老师又开始在黑板上抄题,她一开始抄得挺工整,像李春林的政治笔记,但越抄越乱,像颜真卿的《祭侄稿》,费齐看了,想到国破山河在,进而想到钱芳不在国内,他直想哭。宫老师也不管学生们,她把黑板抄得满满的,都抄到白灰墙上了,都抄到水泥地上了。

    宫老师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从背后看,费齐甚至觉得她有些像岳玲再老十多岁的样子。她后来跟老公随军到了广州,可现在是他的班主任,费齐挺怕她,怕她找家长。

    这一节讲的是三角,费齐的三角学得非常好,他旁边的女生总问他题,她叫什么来着?费齐随即又想他什么科目不好呢?他可是个好学生,可后来怎么就那么的窝囊。他知道这个世纪快过完的时候,大家都在提倡素质教育,可现在是一九八六年,没有谁这么想。我现在应该有什么样的素质呢,我总不能白白地重活一遍吧。

    “费齐!你看一下这道题的关键在那里呢?”一个粉笔头落在了费齐的桌上。宫老师总是能在学生溜号的时候提问学生,她的粉笔头扔得像红花会三当家的“千手如来”赵半山,费齐知道这次粉笔头没落到他的头上说明宫老师今天心情不错而不是内力不足,是给他留了面子。费齐站了十来分钟,直到赵家俊把这道题答了上来。赵家俊这家伙学习一般,没想到上了高中学习好得不行,无人能及,只是到了高三不知因为什么突然不行了,听说现在在了上海教书。

    下了课赵志刚又来让他说李连杰的事,老赵没追上杰仔,只好跟定费齐了。赵志刚在班里虽然学习不好,可人以腿名,地位也是很高的,这样一来,费齐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非常的优越感。这可是一种新鲜的感觉,他学习虽然不错,可天生的胆小,听话,从不惹事,没当过老大,周围从来也没有过跟班的,现在不一样了,谁都跟着他,他一走动,全校的人都跟着他,当然,班长挺着不高的胸脯也跟着。

    第三堂是他最愿意上的语文课,最初是因为语文老师长得好看,这原因他跟谁也没说过,后来就是因为学得好了,不过学得好以后反到隐隐的有点不愿意上语文课了,因为张老师待他太好了,对他的期望太高了,有一次作文比赛,张老师只选了他,她用自行车带着费齐去一中参赛,顶着风很是费力,费齐非常想骑车带着张老师,可他偏长得小,只会掏档,就是右腿从自行车最大的三角中穿过去骑,远远看上去就像霍金来了。因为那时很少有二六的自行车,斜梁的坤车更不多见。同班的一些女生都能上座了,这让他极是自卑。就是这次作文比赛他比得一塌糊涂,什么也写不出来,弄得他在张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总觉得对不起她。张老师也是知青,她是北京的知青,费齐觉得她就像他的大姐姐,更像是妈妈,只是张老师那时还没结婚。

    这堂课讲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费齐熟得很,在别人还在写生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课文读一遍了,当张老师让他读课文时,班里的同学都听傻了,因为他读到最著名的那两句时,竟然哭了。张老师也被他的悟性感染,她很高兴教这样有天份的学生,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她对他说:“你真好,咱俩做好朋友吧!”

    费齐跑了。

    跑到教室时,物理老师已经上课来了,别看他是个男老师,可从来不打人,化学老师也是男老师,也不打人,而且特别幽默,和物理老师一样,每堂课几乎都能让学生们乐得前仰后合。

    接下来是政治课,从前费齐只觉得政治课乏味,但今天他觉得政治老师讲的竟然比物理、化学老师讲得还逗乐,历史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却是永恒的过时,是一面反光的镜子,而政治课,在它还是试卷上的标准答案时就已经过时了,倒更像一面哈哈镜。如果把它当作学术的话,它在费齐耳里就大多是谬论,如果把它当历史的话,又全没那么真实,没有多少值得留存。

    李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一些他当作新思维的东西,费齐听得不以为然。这个李老师还在课堂上吓唬那些差生,说今后当工人也要改成合同工了,再也不是铁饭碗了。费齐笑了,一合同制就被拿出来当老虎妈子,苏东巨变、□□事件、国营单位黄摊儿、大厂子破产、老子变成树梢下岗满世界找工作你就更没听过了吧!再者,吊儿郎当也不见得就下岗,怕什么怕!他真想站起来现身说法,但身子像灌了铅,怎么也站不起来,像梦魇住了似的。

    李老师最后教导同学们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费齐想起张贤亮说过:世界观比鬼门关还难过。他猜想一个人形成他的世界观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可竟然变成了鬼门关大概只是因为你的世界观一定要成为我的世界观,你的世界观一定要成为标准的世界观才使得世界观比鬼门观还难过,就像非要把人形变成圆形一样。

    生物课的内容很是有趣,没想到老师什么也没讲,仿佛聚众观看黄色录像似的。大家红着脸自习,就像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光着屁股一样。科学为什么非要研究道德的禁区,人的身上为什么长这么有趣的东西,这么有趣的东西为什么这么难看,这么猥琐,这个东西为什么不进化得有人的尊严或者干脆退化?这东西这么百看不厌,为什么不像花儿那么好看?

    下课的铃声不知道是毕业的证书还是释放的文书,总之,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轻松了不少。大家心照不宣,就像这节课不考试一样,这节课也没有任何难点和问题。

    一天的课下来,费齐累得够呛,晚饭过后他呆在自己的小屋里。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这一天,初中的同学、老师该见的都见了。但他也害怕,害怕以后十多年的日子可怎么过。不能想象这么枯燥的学校生活有谁能再过一遍,就算再学一遍每一科都考到满分是否能改变未来的生活也不好说。从前,作为回忆,有趣的部分可以多玩味一会,难受部分的可以不去想它,所以,回忆总是愉快的,有益的,但从头再来一遍却是照单全收,是乏味的。他开始盘算明天该怎么过了,本想重新做人的费齐实在是不想再活一遍了。

    放学时,他没直接回家,他想去看看他二○○○年时的家。骑了车子就奔他家住的地方,到了那里,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他家的楼还没盖呢。

    庄子不知道他是庄周还是蝴蝶,费齐不知道到底是他回到了过去,还是他脑子里面的未来是一种幻觉。

    一整天的新奇全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漫长的旅程中,他想回家,可又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不能安下心来重新做人。学校里学的东西他已经都会了,要是真的要他再学一遍,虽然可以学得更好,但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他记得有一年有几种股票涨得厉害,可以买一些,认购证一开始很便宜,没有要,可以多买些,一定会赚得一塌糊途,如果这样,生活就改变了。但现在还不行,上海证券交易所还没成立呢。他还得等,而且他还没有钱。

    费齐晚上十一点多才睡,睡着了还是上课,这一回因为卖弄学问叫老师罚站,他竟然在政治课上把十五大的思想引用了出来,李老师没说他有见解,没说他思想先进,说他违背了党的方针政策,说他胡说八道。后来又梦见他和班长在窄窄的课桌底下摸摸索索,她的身体刚具人形,她的□□刚刚长出,娇嫩无比,他冻得哆哆嗦嗦,正壮了胆子要干那种事,突然被刘天成看见了,刘天成怒了,顺手抄了个凳子腿儿,一脚蹬翻了桌子,照着他的小腿就是一下子。

    费齐痛醒了,赶情棉被早已蹬到地上,是刚才梦中一伸腿,小腿正磕在床边的书柜角上。这已经是他第二回磕着小腿了,他咬牙忍了两分多钟才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到眼镜,两脚找到拖鞋,摸黑走到卫生间,内裤上还遗着一摊精,湿乎乎的。

    解完手,他才弄清这梦好长,又觉得刘天成的这一棍子太可恶。

    费齐看过弗洛伊德的书,当然知道这是借着梦来达成意愿。只是梦里有梦,搞得他很糊途,而且这梦太清楚,不太像以往的梦。也许是这些日子自责过多,但他又觉得刚才的梦有趣,可是这梦后来又有些猥琐。这种猥琐让他恨自己,也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并不纯洁。他相信自己真的有些什么是不可告人的,也真的有些什么被压抑,有些东西似乎真的需要在梦里达成。

    才四点多,费齐又上了床,又回忆了一会儿刚才的梦,他惊奇为什么那梦会那么清楚,班长刚刚发育的身体和微微突起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天还很黑,但他却睡不着了,干脆起来,穿得厚厚的,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外边黑乎乎的,好像正下着小清雪。

    今天起得太早了,路上只有费齐一个人,微微地有一些恐怖。但是,他很自豪,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一百多万人,也许除了几个打麻将一宿没睡的人们,他头一个起来。

    这个城市好冷,这个城市好静。他花几个小时看着周围的居民楼一个一个地、杂七杂八地、东一个西一个地亮起灯,他看着路上的人一点儿一点儿多起来,他看着天空一丝儿一丝儿地亮起来,他看着这个城市渐渐地有了各种轮廓,渐渐地活了过来,渐渐地有了各种声音,渐渐地有了各种气味,有了各色的人等,开始了各色的人生。

    他好自豪,这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费齐注视着这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像一个不得超生的新鬼还是更像一个无人供奉的佛陀。

    他想,这时候可能有些人正在回忆昨天晚上的梦境;可能有些人正在洗漱;可能有些人正在厕所里大解;可能有些人正在掂兑着今天吃些什么;可能有些人已经打开了电视;也可能有些人正在床上摸索、温存。但是,却只有他在大街上游荡,只有他在想着人们的各种可能,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像一个还没有转世的孤魂,和着小清雪在路上滑行。

    他很自卑,他当然知道就算不在他的注视之下,这一切也将发生,他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费齐!难道一份安稳、正当的工作对于自己竟有这么重要吗?

    费齐记得母亲说过今天好像是腊八,他想自己也应该有一碗粥喝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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