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叔茂带着两个男孩去了前院待客,阿团慢一步,随云氏往大房所在的千禧阁去。

    郑月璧作为这一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女儿,很得各位长辈的重视。除了公中给的嫁妆,老侯爷额外贴了一千两银子,郑叔茂叔伯几个也各有添妆。

    反倒是郑伯纶,只晓得风花雪月,既不会做官又不会开源生财,还将冯氏的嫁妆赔掉了大半。从冯氏肚皮里出来的只有郑月璧这一个,冯氏不愿将来便宜了那些个庶子女,索性将剩下的那些压箱底的贵重首饰、田庄铺子,全给郑月璧带了去。自己留下些许现银,权作养老体己。

    阿团一行人在抄手游廊遇上了吕氏和郑月珏,见郑月珏也是一身红艳喜庆的打扮,脸上两团胭脂,胸前挂着绞金丝嵌宝璎珞圈,像个纤瘦版的年画娃娃。

    吕氏巧笑嫣然地上前两步,要挽云氏的手臂。云氏状若无意地将阿团推到中间,紧挨着郑月珏,隔着两个小姑娘对吕氏道:“三弟妹也来了啊,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进去吧。”

    阿团换了芯儿再睁眼时,郑月璧已经订了亲,日日被拘在屋里备嫁,不仅要绣嫁衣,还要学规矩礼数、管家理事。阿团其实对这位大姐姐陌生得紧,只在过年时和每月两回请安时见过,她的闺房自然也是第一次进。

    屋内入眼一片赤红流霞,床褥与帐子俱换成了大红锦缎面的,郑月璧坐在妆镜前面,已经换上了红底缎绣金纹的艳丽嫁衣,刚刚绞完面,刷刷刷四五层粉扑上去,愈发令阿团认不出了。

    郑月璧低着头,面上的娇羞泰半是装的,心里忐忑惊惶无法言说,宽大的袖子底下露出紧握成拳的一双手。

    底下三个妹妹,年岁都同她差得颇大,往日走得也不近,一人一句祝词说完,便只剩了沉默。幸而还有云吕两位婶娘及三姑姑郑宜君在,加上赶来送别的手帕交,哪怕闲话八卦呢,只要有话说,气氛就不算太尴尬。

    郑月珏一声不吭,只管低着头玩手指头;郑月明在寇姨娘的带领下和郑月璧斗了不止一两年,这会儿能管住嘴不说怪话就算好的了。

    阿团好奇,搬了个矮墩坐在妆凳旁边,托着腮近距离参观郑月璧梳妆。心想古人的审美可真是怪啊,所谓隆重就必得浓妆不成?

    郑月璧眉眼寡淡,但五官分布得好,不过这会儿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从眼角蔓延到嘴边的大片胭脂一盖,活似被人扇了几十个巴掌;原本的唇色完全被白粉遮住,没有抿胭脂纸,而是以小毛刷蘸了胭脂膏在中间小范围内细细涂抹,宛如两片精巧的蝶翼,刻意塑造出夸张的樱桃小口模样。

    阿团看得入神,脸上的神色难免认真,落到郑月璧眼中却像是不舍。一家子的姐妹,到最后只有一个最小的肯围在她身边,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郑月璧握住她的手,极小声地问:“团姐儿说,那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阿团一愣,晓得她指的是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贯,“琴瑟和鸣、子孙满堂”的吉利话下意识地往外倒,郑月璧脸上的妆厚,阿团也看不清她是个什么表情,只从她松开的手看,应是隐隐有些失望的。

    恰此时外头锣鼓喧天地热闹起来,迎亲队伍上门了。

    喜娘急急忙忙地拿起绣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盖头一落,阻隔了众人的视线,仿佛里外分作两座城,外头或喜或忧或眼红的亲人也好、友人也罢,都成了心思各异的外人,里头独剩了郑月璧一个。

    阿团忽然有了一丝模糊的明悟,这个大姐姐,此后怕是更难相见了。

    屋内原本有条不紊的动作猛然加快了鼓点,连冯氏都顾不上拉着郑月璧倾诉离愁,一会儿亲自检查一遍随身带的药油、点心等物,一会儿又叫人去前面盯着迎亲的新郎倌走到哪里了。

    阿团偷偷摸到门边,正想溜去前院看热闹,被眼尖的觅松发觉,云氏连忙喝住她:“别胡闹!老实待着,等你大姐姐出了门还要去席上呢。”

    直到来迎亲的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贯到堂上向郑老侯爷、钱氏并郑伯纶夫妇两个敬茶叩首,阿团才亲眼瞧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姐夫。

    方贯二十如许人,斯文白净,倒是同阿团想象中世家子的形象颇为吻合。神态自若,唇畔含笑,看起来是个谦和好相处的。

    一旁的郑晏也点头,手里捏着刚才被塞进手里的红封,从银票厚度看,大姐夫的确是不错的。

    白玉兰开得最好的时节,郑月璧踩着震耳的鼓乐和喜炮声上了八人抬的大红花轿。

    论习俗,新娘子到婆家前,脚是不能落地的,当由兄长背上花轿。大房没有男丁,隔房最大的堂弟当属三房的郑显。

    阿团见过郑显几次,只长个头不长肉,瘦得像个麻杆。昌盛伯府送彩礼时,就让他试过,脸都憋红了,郑月璧双脚也没能离地。

    再下面的郑昂倒是有这个力气,但一来越过上头的郑显显得不太好,二来郑昂才及郑月璧胸口高,怕宾客瞧了要发笑。最后只得定了由喜婆背上花轿。

    阿团忽然有些后悔。

    冯氏日夜洗脑,郑伯纶不成器,郑月璧前后也没有亲兄弟倚仗,要她恭顺谨慎,当忍则忍,在家不可违逆祖母,将来不可惹恼了世子。

    郑月璧见事是极明白的,可正因这份明白,才对自身的境况感触更深,平日里便没什么底气,婚嫁上更觉得高攀了伯府,生怕被人家瞧不起。

    方才她问起方贯,不过是要个定心丸,自己不该答那些废话的。该怎么办呢?就该喜气洋洋地说,那人肯定是个有福气的呀!能娶到大姐姐这么贤惠的妻子,简直赚翻了呢!

    阿团被云氏牵着入席时频频回望,侯府的朱漆大门还敞着,散了一地的淡红鞭炮皮尚无人收拾,宾客相携散去,往侧院吃席,只剩门外零星几个小童不死心地趴在地上翻捡寻找是否有漏下的饴糖与铜板。

    心想,等郑月璧归宁那天吧,到时候一定要亲口说给她听。

    昌盛伯府也在上京城北,与承平侯府不过隔了五条街,冯氏仍然哭得如同郑月璧远嫁去了秦国戈壁,一连湿了三条帕子,才在众女眷的劝说下勉强收了泪。

    侯府这边由郑叔茂和郑显送亲,花轿抬进了昌盛伯府,承平侯府才开席。内外各设了几十桌席面,又叫了上京顶好的戏班子,觥筹交错,贺喜声洋洋盈耳,直热闹到入夜。

    女席上的酒只上了劲儿小的桃花酿和金浆醪。云氏毕竟是主家,推不过多喝了几盏,当着人还看不出来,回到山月居步子便乱了,眼神也有些迷蒙。

    觅松和探雨一边一个搀着她,阿团围着云氏前后转来转去地试图帮把手,只是人小个头低,伸长了手还碰不到云氏腋下。

    探雨不敢明说嫌团姐儿碍事,只笑着劝道:“姑娘也跟着跑了一天了,赶快回屋歇息吧,夫人这里有我们呢。”

    阿团没听出来探雨嫌她,照旧跑前跑后地跟着,口中道:“没事呀,我不累。阿爹和哥哥们都还没回来呢。”

    云氏的酒量实在太浅,三小杯就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由着觅松和寻芳除去外头的大衣裳,扶到床榻上。

    阿团张罗着叫人去熬醒酒汤时才发现,云氏这边的丫鬟可比她挑的人机灵能干得多。

    不仅床褥铺好了,洗漱的热水和干净的里衣也在一旁放着。留守的寻芳早早备好了醒酒汤和山楂丸,为防云氏醉得厉害,催吐的茶也有;另备了清淡的米汤加酱瓜,连会按摩解乏的仆妇也在耳房里候着了。

    阿团有些傻眼,不必如何差遣,云氏这边的丫鬟已然自发动了起来,阿团只管捧着蜜水高卧便可。

    窦妈妈嘴唇翁动了两下,有心提点阿团两句,又怕阿团不领情。

    半响,阿团反而主动侧过头来讨教道:“妈妈,阿娘这边的姐姐们怎么这么……唔,老练精干呢?西厢的人也能这样就好了。”小脸白胖可爱,圆圆的猫眼黑亮澄澈,虽然任性骄纵,却也直来直去,心思全写在脸上。

    当真是同华姐儿不一样的。

    窦妈妈心神一松,慈爱地望着她,柔声道:“姑娘现在就做得很好,既要让底下人有所畏惧,又要让底下人感恩怀德。有了这一敬一爱,剩下的不过是小道。宴后准备哪些,出行准备哪些,都是有定例的,多做几次自然就熟了。若姑娘放心,便只管交给老婆子吧。”

    阿团咧嘴笑,毫无芥蒂地道:“好啊,那我就托给妈妈了!”

    夜凉如水。

    不多时,却是郑昂领着郑晏回来,不见郑叔茂。

    郑晏困得直揉眼睛,郑昂脸色黑如锅底。阿团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二哥?前头出事了?”

    郑昂摇了摇头,没解释,丢下郑晏就要再回前院。阿团一把拉住他,道:“阿娘还醉着呢,你多少透点儿风给我,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刚说完就悔得咬舌头。

    这话实在不像个四岁的娃娃说的,郑昂仿佛头一回见她似的,上下打量了她半柱香,直看得阿团面皮发紧。

    “哎呀,困死了。有完没完,小爷要睡觉!”郑晏不耐烦郑昂和阿团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嘟嘟囔囔地打破沉默。

    郑昂便只当阿团早慧,不再纠结,进去看了一眼昏睡的云氏,又叫了窦妈妈和邱妈妈来,带两个小儿回去洗漱睡觉。

    临走时,含糊其辞地对阿团道:“四叔醉了,你……”本想叫阿团警醒些的,旋即又想,阿团这么丁点大,能顶什么用。且他和父亲处理好前面的烂摊子自然就回来了,想来也用不了多久。于是把话吞回去,改道:“你别乱想,早点睡。”

    留了一个自己身边的小幺儿,不错眼地守在山月居正门。并严令门上的婆子,除了二房的主子,谁来也不许进,有乱跑乱打听的,直接捆了扔倒座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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