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下愈大,叫人寸步难行,小九等被困在冀州境内已数日。除夕之夜,客栈老板娘自包自煮满满一大锅水饺,客栈老板在大堂摆桌请店内客人吃饺子。待全部客人下得楼来,才发现统共小九、花少、黑衣随从三人而已。这时节,试问哪一个不是正团圆家中欢喜过年,谁还会在外奔波?因此热心肠的老板娘盛好饺子倒上醋,落座后一一问起滞留异乡的缘由。

    花少首先道,他自幼父母双亡,长在姑母膝下。姑母虽视他如己出,但毕竟已有一文一武两个亲生儿子,常常力竭顾他不及。他心中有憾无家,成年后便四处游历,偶尔才回去探望姑母一次,年不年的倒从未放在心上。

    小九万万没想到睿智从容的花少竟还有这样一段伤心往事,眼见他什么都不缺,却原来只是表面风光。对无家可归的孩子而言,其余皆是多余。怪道他急于向自己提亲,大概想早日娶个妻子成个家,好减少那一份孤独,同她把师父当作父兄把师父所在员峤山当作家是一个道理。她不能怪他什么,但她也不能满足他,还是尽早还完钱,她回她的员峤山,他游历他的人间,她会试着向月老求情,赐给他一份美满姻缘。

    那时,小九尚不知,正是她阻了他的“美满姻缘”。

    花少问小九来历,小九简洁答:“我同师父住在山上,我们山上不兴过年。”

    花少追问何地何山。

    小九含糊其辞:“不是什么有名的山。”

    小九怕花少纠缠,遂转向老板娘:“您二位怎么也不回家跟儿孙们一道团团圆圆过个好年?”

    “我们老两口哪有那福气。怪都怪我肚子不争气,只给我家老头儿生了个闺女,我们俩拿她当眼珠子一样疼,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也没好好教她。她做尽坏事,最后……唉,恶有恶报,怨不得别人。”

    “您……节哀。”

    “没啥,早习惯了。不就是过日子,我们老两口相互做个伴,街坊邻居们也能搭把手,挺好的。”

    客栈老板招呼大家:“多吃些,灶上还热着饺子汤,俗话说原汤消原食,喝了不会胀肚。”

    花少给小九送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小九本不愿受他的殷勤,但见人手一碗,她也不便当众驳他的面子,只得默默接了捧在手里。

    夜深人静时小九独自进入花少房中,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别再对我好,我实在无以为报。欠你的银子我一定还,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花少却坦然道:“我不懂小九此话何意。我待你好乃是心甘情愿,并不图你一分一毫。你欠我的唯有银子而已,除此之外也不必给我其他任何东西。人与人相处原该以礼相待,礼尚往来,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难道小九以为是我做错了?”

    顿时小九羞愧不已:“不,你没错,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然如此,我也会对你好的。”

    “如此甚好。”花少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那笑却丝毫到不了心底,像是一颗指尖小的蜜饯根本无法解脱一碗浓黑苦药的味道。

    很快,日子便在你用力对我好我却不知如何对你好的光景中匆匆而过。小九一行终于抵达南方郢城。

    郢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四通八达车来人往,总是一派繁华。即使战乱也对她损伤无几。城中最宽敞的樱花大街上住着两位传奇人物,一曰半仙听风道长,上百岁的年纪,以知天命晓人事著称;二曰首富任家老太爷,年轻时被传“克妻之命”,说一门亲事死一个姑娘,他的表妹娶进门不到半年便一病不起,为保其命任老太爷狠心休之。现如今任老太爷年近古稀,娇妻在房,儿孙满堂,据传是因为他娶了一位女神仙做填房,才打破“克妻”的诅咒。那女神仙貌美如花,温柔似水,任时光荏苒却容颜不老,与任老太爷在一起像是老夫少妻,但恩爱异常。

    小九思忖这女神仙大概就是她的师姐剑莲,转世后取名楚见怜。在小九上员峤山前,山芜上仙收徒九人,俱成仙,三、四、五、六、七徒蒙天帝赏识升天做了仙官,八徒弟四界、九徒弟六行留守员峤山,而首徒本善、次徒剑莲最得山芜喜爱,却违反员峤山山规,春心萌动,情愫互生,只羡鸳鸯不羡仙,于是甘愿受轮回之苦,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投胎做回凡人,这一世在人间结成夫妻。五十年前任本善夫妻遇难,幸得月老指引上员峤山求助,楚见怜胸前“姻缘石”意外被撞破,使她重得石中封印的前世记忆,以及一滴“神仙血”。正是由于这滴神仙血护体,才叫楚见怜百毒不侵,百病不扰,肌肤不老,容颜永驻。事实上,这“姻缘石”原是一对,任本善与楚见怜各一枚,乃山芜所赐,石中的神仙血自然也是山芜的。然而神仙不比凡人血肉之躯,仙体上下唯左胸处流动一脉心血,极少极珍贵,道行愈深用途愈大。山芜既是上仙,且做过天界战神,其心血必定法力无边。小九想,现今本善师兄降为一介凡人,与其将“姻缘石”留给他做百年后的陪葬之物白白浪费,倒不如我讨过来替师父收藏,才不算埋没师父的“心血”。

    明明心有所思,谁知小九进任家见任本善的第一句话,并非讨要“姻缘石”,她脱口而出的居然是:“师兄你竟老成这副模样!”

    堂上任老太爷捋一捋自己的白胡子,毫不在意地开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小师妹何必如此惊讶。”

    小九却无限感慨,想当初本善师兄也是一位清俊男子,雅致风流,她在山上与他分别不到两个月,人间却叫他虚度几十年,活脱脱变成眼前这个须发皆白满脸褶皱的老头儿。唉,还是做神仙好,不老不死,否则她宁死不老,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求苍老之态。不过师父却完全不同,他白发的样子于三界中是最好看的,在人间幻化出的老人家模样也很耐看。

    任老太爷问:“师父师弟们可好?”

    “都好!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请师兄帮忙。”

    “但说无妨。”

    “我身边这位是花少,我欠他不少银子。师兄你也知道山上什么都不缺,就是没银子。”

    任老太爷叫来管家对花少道:“不论多少,花少只管随老张上账房支取便是。”

    花少却稳坐如山:“不急,不急。”

    小九心里急啊,欲催促花少拿上银子赶紧走人,但人家毕竟有恩于自己,又是个可怜的孤儿,她开不了口,只好迂回:“师兄,我另有要事相商,咱们借一步说话。”

    任老太爷道一声“失陪”,带小九进入内堂。

    小九开门见山:“师兄,你家有后门吧?”

    任老太爷点头。

    “师兄啊这次你一定得帮我!我打算即刻动身回员峤山去,但是花少一路跟着我就不妙了,员峤山不能暴露给凡人的。所以待会儿我从后门走,你帮我尽量拖住他。”

    任老太爷略一思索,再点头。

    “对了,银子记得分文不少地还给他。”

    “这个自然,师妹放心。”

    “师兄啊我还有件事。见怜师姐的‘姻缘石’已破,你单留着自己的也没甚用处,一个不小心打碎了找回前世记忆,你还得去孟婆那儿求碗汤喝,怪麻烦的。横竖你两人有月老特制的红绳拴着,姻缘牢靠,不如把那‘姻缘石’叫我带回员峤山去。”

    任老太爷自胸前红绳上取下“姻缘石”交给小九:“此物本是师父所赐,理应送还员峤山,有劳师妹。”

    “不劳不劳!”小九忙接过,一拱手,“师兄和师姐好好过日子,小九告辞。”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任老太爷怕小九不识路,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跟上去,自己则重返前厅应酬难缠的“债主”花少。他问小九欠花少多少银子,花少反问怎么不见小九。任老太爷沉着答道:“小九被内人请去谈事,花少,我看我们还是说说这银子……”

    花少脸上带笑,话语却极具分量,不容反驳:“我们还是等等小九。”

    左等右等也不见小九回来,花少心中愈发不安,脸色愈加难看。他声音沉如铁:“任老太爷不妨同我说实话,小九究竟去了何处?”

    任老太爷神情自若:“在内院陪内人谈事。”

    花少隐忍:“可方便我入内寻她?”

    “不方便,我们还是边喝茶边等吧,或者老夫亲自带花少去取银子。”

    “区区几千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花少蓦然发狠,双唇紧抿,眼神似刀,周身阴沉可蔽日,寒冷欺冰霜。他猜到小九已悄然离去,遂吩咐黑衣随从:“狄人杰,持我的令牌命郢城官衙,封锁城门,全城搜查,包围任家,不准任何人出入,掘地三尺也要把小九给我找出来!”

    狄人杰领命而去。

    再看任家老太爷仍旧坐在厅中饮茶,不慌不忙,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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