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完毕,楚小姐拿衣角拭去满脸泪水,问道:“任公子所娶之人乃令表妹鲁氏,可奴家该如何是好?若死,鬼吏却许我还阳;若生,难不成叫奴家附上令表妹之身?”

    “万万不可。”

    “任公子放心,奴家断不会如此,再者我也不懂怎么附身。”

    “依小生之见,大概是那名鬼吏弄错了,以为……”任公子回头看一眼床上酣睡的新娘,叹口气继续道,“错以为今日与我拜堂成亲的是楚小姐,故将楚小姐你引至此处,意欲助你还阳。”

    “那我须寻见自己的身子,方可还阳?”

    “楚小姐不忙。你无端离世,鬼吏却说你阳寿未尽;明明我娶了表妹,鬼吏却说你我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这其中诸多疑点,不查个明白,纵楚小姐找到自己的身体怕也很难还阳。”

    “怎么查?”

    “书中有云,冥府四司之一的阴律司崔判官,掌生死簿,执判官笔,审善断恶,管人生死。由此,楚小姐该返阴间饮孟婆汤转世,还是留下来还阳复活,找崔判官一问便知。郢城几十里外有个风来县,据闻县中曾塑崔判官像,我们不妨去试试。”

    “任公子肯陪我一起?”

    “当然。”任公子不假思索道。

    楚小姐笑了笑:“何时动身?”

    这却叫任公子犯难。依礼,明日他需早起同新妇一道向父母亲请安敬茶,然过了今晚他定然走不成。他不惯撒谎,又不便实情相告,母亲会拦着不许他单独外出,表妹会强行跟随,叫他如何措置?任公子考虑再三也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索性冲动一回,留书一封,夤夜上路。于他,这是生平未有之事,却绝无迟疑。

    临行前,任公子换下喜服,带足银两,外加油纸伞一把,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明月光,石板路,冷清的大街,店铺紧闭门窗,人畜皆眠,唯虫鸣风声,叫起来像浅吟低唱,吹起来似曲乐悠扬。二人并行,一影独长,青衫白裳,脚步缓缓,如诗如画。

    “公子,你不怕吗?”

    “怕什么?”

    “奴家非人,而是异类鬼魂。”

    “异类又如何?在小生眼中,从来当小姐是仙子,清逸出尘,不食人间烟火。”

    “公子谬赞。”

    “小姐不介意的话,可唤我本善。本善冒昧,不知能否称呼小姐闺名?”

    楚小姐轻轻颔首。

    任公子笑道:“见怜,此情此景甚佳,吟诗最好。”

    楚小姐脸红一下,只是颔首。

    “明月夜半见,只影蒙垂怜。见怜?”

    “青石才是本,缓行方为善。本,本……”楚小姐低眉,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本,本善。”脸愈发红透。当真是我见犹怜,怜卿本善。

    天渐渐发亮,太阳将出未出之际,任本善撑起手中雨伞,遮住身边楚见怜头顶,关切道:“你不可见光,快躲进伞里,我带你走。”

    楚见怜接过伞,问:“怎么躲进去?”

    这个……书中未曾讲到,任本善亦无从得知。他皱眉思索一阵,眼见曙光乍现,心中愈发焦急。但听一声惊叫破空,雨伞竟自发合拢跌落地上。眼前已不见楚见怜身影。

    “见怜?见怜?”

    “我在这里。”楚见怜的声音自伞中传出。

    任本善这才放下心来,将地上的雨伞拾起,就近寻一家车店租马车一辆,甚大,可供四人乘坐。任本善弯腰进入宽敞却并不明亮的车里,撑开雨伞小声道:“见怜,现已安全,你自可出来。”

    话音刚落,便听楚见怜在对面含羞叫了句“公子”,灵魂毕露。

    “累吗?用不用睡会儿?”任本善问。

    “谢公子关心,小的不累。”车外头负责赶车的伙计大声答道,没想到这有钱人家的公子也挺好心的。

    车里头一人一鬼一听,不禁相视而笑。那纤眉舒展,眉波微漾,双颊泛红,粉唇翘起,并不见皓齿。竟引得任本善想一亲芳泽。但他到底是个君子,遂忍住心思,含情脉脉道:“睡一下,醒来便到地方了。”

    楚见怜点头,闭上眼睛。随后任本善亦阖上双目。不多时,复又悄悄睁开。

    昏暗中任本善看着对面的人儿,安静的,柔弱的,娇美的,如此熟悉,如此动心,如此惹人怜爱,仿佛自远古时代铭刻下的深处记忆被唤醒,一丝甜蜜伴随一丝疼痛,真实切肤,生动彻骨。

    马车行驶缓慢,途中任本善给自己买了些吃食果腹,给楚见怜买来三支香并点燃。临近傍晚时分才终于抵达风来县。

    风来县地贫人穷,家家信奉的唯有财神爷一个,似判官这般添不了福增不了寿的,竟连像样的安身之所也无,孤零零一座塑像立在犄角旮旯之地,乏人问津。任本善、楚见怜到时,便只见传说中的阴律司崔判官一副凄惨模样,黑帽红袍残破,束腰玉带缺损,脚蹬长靴仅余一只,面目全非已看不出原来状貌。

    毫无征兆地,“崔判官”突然发话,威严不减:“何方小鬼,来此作甚,还不速速往鬼门关报到!”

    看那塑像纹丝不动,嘴也未张,声音却从中传出,好似当面下令,唬得人心头一跳。任本善与楚见怜对视一眼,前者微笑点头,后者鼓起勇气,将前情尽禀。

    “崔判官”默默听完,道:“原来是荆州楚小姐与郢城任公子二位,失礼。适才下官查看生死簿,确认楚小姐阳寿有余,而二位之姻缘也的确是前世注定。如今楚小姐无端身亡,任公子另娶他人,盖因楚小姐命格错乱也。”

    “所谓命格,乃在世者贵贱、贫富、吉凶、寿夭、福祸之定数,如擅自改动,哪怕微毫,亦会酿成大灾,轻则多劫多难,重则立时毙命,更甚者殃及他人,危害家国。”

    “那么依大人所言,见怜的命格被改动过?”

    “至少姻缘有变。”

    “该如何补救?”

    “任公子可去找月老修补姻缘,待命格归位后,下官助楚姑娘还阳。”

    “多谢!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大人赐教。”

    “不敢,请讲。”

    “见怜与在下区区凡人,何以大人在我二人面前谦称下官?”

    沉默。

    许久,楚见怜开口:“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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