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蹩眉沉声道:“吴王举荐你入阁……可就算老夫助你入阁,只要你一上疏,谏言撤兵之事一旦传开,你可知道你将面临什么吗?”
    冒襄点点头道:“既然来了……襄心里便是有了准备,烦请首辅大人行个方便。”
    黄道周被冒襄的淡漠激怒了,压抑着嗓音低吼道:“这是行个方便的事吗?你可知道,一旦你谏言从徐州、海州撤兵的疏递上,不用陛下降罪,应天府民众就会生吞活剥了你?”
    说到这,黄道周激动地颤抖起来,眼中有了泪光,“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老夫还没见过如此为收复河山大业上下一心的,你可知道,城中多少民众,为了交纳朝廷新加征的赋税,一天只吃一顿?多少民众,将丈夫、家中独子送进军营?可你,竟向朝廷建言撤兵……你……你……其心可诛!”
    黄道周气得颓然坐倒在之前的椅子上,边上王翊连忙上前,为黄道周抚胸舒怀。
    冒襄轻吁一口气,道:“学生自然是知道首辅大人所说一切的。”
    王翊转头怒道:“知道你还向吴王进此谗言?”
    事情古怪吧?
    这事,明明是写在吴争给黄道周的亲笔信中,这已经证明吴争采纳了冒襄的建议,可黄道周和王翊严厉指责的,却是冒襄这个进言者。
    对吴争的过错,却是一句不提。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三纳五常吧,历来掌权者,都是不被指责的。
    冒襄沉默。
    黄道周急喘几口气,慢慢平复下来,看着冒襄,转头对王翊道:“王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这样,你先回避,容老夫向冒襄细问之后,再作商议。”
    王翊狠狠地瞪了一眼冒襄,向黄道周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坐。”黄道周伸手虚引道。
    “谢首辅大人赐坐。”冒襄也不客套,一屁股坐在了黄道周左手边。
    黄道周不断地打量着冒襄,许久,才问道:“吴王究竟作何打算?”
    冒襄没有抬头看黄道周,只是平静地答道:“王爷给首辅信中,想来已经说清楚了……就不必学生再赘言了吧?”
    黄道周愠怒道:“老夫只是一时被这事惊着了,可老夫毕竟不傻……英明如吴王殿下,岂能不清楚此时撤兵的后果……就算你能哄瞒老夫,可满朝重臣可不是蠢物,以你区区一个吴王麾下的参军,一跃便窃居阁臣之位,这还不算,一到任就上疏妄言国事……还是这等惹天怒人怨之事,真当朝堂无人了吗……说吧,此时已无他人,就算是吴王亲来,总也不能让老夫蒙在鼓里吧?”
    冒襄抬起头来,直视着黄道周,“知道瞒不过石斋先生,学生也不想瞒……既然先生已经猜到了,那……就是如先生所猜吧!”
    “放屁!”黄道周暴了粗口,他此时恨不得扇冒襄一耳光,“这是仅凭老夫猜的事吗……这关乎国朝兴衰、北伐大业和千百万百姓福祉之大事……讲!”
    冒襄终于开口,他将事情与黄道周讲述了一遍,只是,他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头上,就是说,此事是他一意向吴王进谏,吴王在深思熟虑之后,觉得此计可行,这才派他来说服朝堂。
    那边黄道周听着,从最初的惊怒到不安,慢慢平静下来。
    此计看似冒天下之大不韪,可细想起来,确实有着它不可替代的道理。
    黄道周是经历过清军南下头两年局势的人。
    隆武朝从建立到兴旺,再到衰落,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这真是朝堂腐败的结果吗?
    不,绝对不是,事物的新生、成长、强壮、衰落,有着它的定律。
    不说当时隆武朝坐拥各路来投的明军、义军数量高达三十余万之众,就说黄道周自己手下,就召集起四、五万人马。
    刚开始时,明军涤清了闽地清军,声势之壮,大有一举反攻北伐的气势。
    可多铎等部清军一至,一次、两次,乃至屡战屡败,打得明军气势全无,往往是听说清军来了,便闻风而遁,敌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占领城池。
    这绝不是政治腐败的事,至少不能全怪责于此。
    黄道周很清楚,这是实力相差太大,刚刚征召的新兵,绝对无法与敌人老兵相抗衡。
    而如今,北伐军屡战屡胜,一路高歌猛进,捷报都听得习以为常了,所有人都认为北伐功成就是那么一蹶而就之事,认为只要响应,北方就可传檄而定。
    这,很危险。
    黄道周听明白了,想明白了。
    虽然,他作不了建兴朝的主。
    “哎……!”黄道周发出一声悠悠长叹,其中的失落、怨艾显露无疑,甚至还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
    二人都低下头,寻思着自己心中的事。
    许久,黄道周抬起头来,“吴王此举……太……急躁了!”
    黄道周终究没有说出“莽撞”二字,年近古稀的他,心中的为臣之道,已经不允许他对上进行指责。
    冒襄显然不领会黄道周这种礼数,他反驳道:“首辅心中明知此战乃事急从权……若是真到了大军崩溃之时,再来行此计,恐怕兵败如山倒,再难力挽狂澜了……王爷采纳襄的进言,是为英明,岂可用急躁二字评价王爷?”
    黄道周再叹道:“冒辟疆,你可知道……道理是这道理,可世上若是道理可以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真正的问题,一切祸乱的根源,皆是不讲道理,亦或者无视道理而引发的……你明白吗?”
    冒襄听了这话,肃容、整冠,长揖倒地,“谢先生赐教!”
    黄道周默默地看了冒襄一会,道,“蒙你称老夫一声先生,老夫就得把此事后果告诉你……你这一上疏,等于是断了陛下、满朝大臣、天下民众的希望……要知道,你是被吴王举荐入阁,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吴王殿下,你的上疏可不是一般臣子的谏言……那是吴王殿下的意思……你可明白?”
    冒襄郑重点头,“学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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