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月正在背乘法口诀表的时候,忽然听见“喵喵——”的叫声。她立即扔下数学书跑出房间,看见咪咪正蜷缩在墙角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

    大概它是饿了吧。祝明月抬头看了看钟,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妈妈还没有回家。之前妈妈打电话回来说要晚点回来,让祝明月自己泡个方便面吃。祝明月本来想开口说自己已经连续五晚吃方便面了,但听着妈妈疲惫的声音还是没说出口。

    祝明月爬上一张小矮凳,在杂物架的最上层寻找着那袋紫色包装的猫粮。她打开包装袋的封口时,窝在墙角的咪咪动了动鼻子,好像是嗅到食物的香味了。可是它没有马上走到自己的碗旁边,而是警惕地看着祝明月。

    “咪咪,今天我来给你吃的哟。”祝明月有些吃力地举起那大袋猫粮,一颗颗鱼型的小饼干就哗啦啦地落到一个黄色的塑料碟上。“妈妈这段时间都很忙,没时间去市场买鱼了。你先吃点饼干吧。”

    说完她扎好袋口去厨房洗手,关好水龙头后她特意再待了一会儿,直到她听见咪咪咀嚼饼干的声音停下,才安静地走回房间。

    咪咪是妈妈前几天拿回家里来的一只小猫,才四个多月大。可能是还不熟悉环境,这几天它总是胆怯地躲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不愿出来,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出来“喵”几声。咪咪和人还不亲近,所以如果它感觉到有人在看它,就不会吃东西。祝明月虽然很想摸摸这个毛茸茸的新朋友,又怕惊吓到它,于是一直和它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祝明月回到房间又读了一小时英语课本,unocky一老一少两只猴子在课本上向她微笑。她翻到英语书的最后几页,发现还有ann和ken的画像没有上色。于是她又从抽屉里掏出一只黑色蜡笔,开始涂ken的头发。

    这时她突然听见钥匙的声音。祝明月扔下画笔跑到客厅想迎接妈妈,没想到推开门走进来的居然是爸爸。

    “爸爸?”祝明月看到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到有些陌生。

    “乖,吃饭了吗?”

    “嗯。”

    其实她没有吃饭,只吃了泡面。不过祝明月知道如果这样告诉爸爸,他极有可能又会因此和妈妈吵嘴。

    “作业呢?做完了吗?”

    “嗯。”

    爸爸点点头,换了拖鞋就进门了。祝明月正在犹豫要不要问他“妈妈呢”,就听见房间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蹭她的小腿。她低头一看,竟然是咪咪。

    “喵——”她突然仰起头叫了一声,好像在说“谢谢”。

    “嘘——”,祝明月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咪咪乖,不要叫哦。爸爸要睡觉呢。”

    咪咪被她摸得很舒服,喉咙发出咕噜噜的满足声音。祝明月尝试轻轻地抱起它,咪咪开始有些紧张,伸出爪子勾着她的睡裙,但当它发现祝明月只是想把它带进房间后就一动不动地让她抱着了。

    “咪咪,外面太热啦,进来凉快一会儿吧。”她把咪咪轻轻地放在地板上,用手拂顺它的三色皮毛。咪咪是只花猫,肚皮和四肢都是白色的,只有背上和头顶的毛糅杂了不均匀的黑色和金色,各种色块拼凑起来,就像地图一样。

    祝明月掩好门以后,重新坐回桌旁,开始写日记。这也是妈妈规定的任务,妈妈说这样能让她更快记住学过的字。所以虽然开始得很艰难,祝明月还是坚持每天写日记。她写的多半是些简单句子,比如“我的妈妈很美”、“我的爸爸在上班”、“我叫祝明月”……

    她不知道怎么写的字就在日记本的格子里写上拼音,等妈妈回来后再问。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太多,而学过的字又不够用,这时她就会拿起笔来画画。比如妈妈带咪咪回家的那天,她就在本子上认真地画了一只小猫。可惜她画的猫太胖,一点都不像只有四个月大的娇小的咪咪。于是她又画了箭头,写上“咪咪”,这才大功告成。

    祝明月正对着空白的日记本发呆,这时咪咪突然跳到她的书桌上。

    “怎么啦?你想和我玩?”

    咪咪朝她摆了摆尾巴,然后优雅地走着猫步走到她桌上一个小塑料箱旁边。

    “你想睡在这个箱子里面?”祝明月有些惊喜,连忙把塑料箱里乱七八糟的文具和纸条都拿了出来。这个箱子是妈妈特意买给她放杂物的,因为她的桌子总是很乱,妈妈说经常找文具会降低她的学习效率。

    咪咪果然很喜欢她的箱子,它先用爪子在箱子里划了几下,然后就在里面缩成一个小毛球躺下了。祝明月用手扫过它的后背,它朝她抬了抬下巴,眯着宝绿色的两只眼睛,终于把藏在肉垫子里的半个爪子收了起来。

    它轻轻挨着塑料箱的一边像靠着个枕头,安静地打起了咕噜。祝明月看着它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第一次感受到了自身以外的生命脉动。

    隔壁房间传来了爸爸打雷般的鼾声。祝明月知道他已经熟睡了,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她又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爸爸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早回来的。祝明月的童年时光里,有一个总是常常缺席,那个人就是爸爸。祝明月不记得上一次和爸爸一起出去玩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已经是幼儿园去看她的画展出的那一次。爸爸似乎比妈妈还要忙碌,可是七岁的祝明月始终不知道这两个大人在忙碌些什么。

    爸爸说很多现在不懂得的事情长大后就自然而然懂了,所以祝明月只能耐心地等待长大。可是她已经上二年级了,一切却似乎和幼儿园刚刚毕业那会儿没什么区别。爸爸依旧经常在她已经睡着了的三更半夜才回家,一个人睡在隔壁的房间。那时祝明月对父母不同床共枕并不介意,妈妈说爸爸的鼾声太大弄得她睡不着,祝明月就信了。其实她自己也想和妈妈一起睡,因为从五岁那年开始,她就特别怕黑。只要一个人呆在黑暗的地方,耳边就会出现种种奇怪的声音,吓得她冷汗直流。好几次她半夜醒来,发觉眼前一片黑暗,妈妈把小夜灯关掉了,她伸手一摸另一边床,发现妈妈不在,然后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直到门突然被妈妈推开,客厅白花花的光瞬间刺痛她的眼睛。

    祝明月听着爸爸的鼾声有些心神不宁。太奇怪了,爸爸居然比妈妈早到家。而且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祝明月的目光落在房内的电话座机上。

    她拿起电话,有些忐忑地按下妈妈小灵通的七个数字。电话那头静寂了一会儿后,响起了一声声单调的“嘟——”,信号似乎不是很好,声音颤颤的,刺得她耳朵发麻。

    她把手指绕在话筒藤蔓般的线上等待着,可是过了好久也没有人接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otbeeeer……”

    祝明月不死心地咬着嘴唇按下重拨键,等她听见电话接通后传来的背景音,好像已经过了好几年。可是电话那头没人说话,祝明月尝试着轻轻“喂”了一声,只听见话筒里呼呼吹过的风声。她想起来晚饭时看电视,天气预报说今晚入秋转凉,会刮大风。

    “喂,妈妈?你在吗?”

    隔了好一会儿,祝明月才听见话筒那边传来的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播放一盘失真的录音带,沙哑而断续。

    妈妈好像“嗯”了一声,还是“唔”?祝明月听不清楚。

    “妈妈?听到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看到咪咪刚好醒了,正优雅地坐在箱子里看着她。“对了,今晚我喂了咪咪吃小鱼饼干,它终于肯吃一点了,嗯……虽然不是很多。哦,妈妈,我的作业已经做好了,语文要背课本第三、四段,老师说要家长签名。……妈妈,快十点了。”

    妈妈要求她上学的日子每晚必须乖乖十点睡觉,否则就不给她讲睡前故事了。

    “妈妈,今晚……你还讲故事吗?”她想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平淡,不想让妈妈发现她其实满怀期待。

    风声呼呼地从话筒那边传来,祝明月好像听见有人在啜泣的声音,她紧张不安地“喂”了几声,握着话筒的手已经不禁汗津津的了。

    “阿月。”终于,她听见妈妈叫她的名字。

    “嗯。妈妈。”祝明月安静地等待着妈妈的声音,可是她又突然不说话了。她在脑子里反复按着后退键,才察觉到刚才妈妈说话似乎带着一丝哭腔。

    “妈妈,你是不是哭了?怎么啦?”祝明月焦急地对着话筒说,“是不是有坏人欺负你,不让你回家?”她的脑子里突然闪现港剧警匪片里那些场面,戴着面具的歹徒突然一拥而上把人捉走,带去某个地方后把人关到小黑屋里。妈妈是不是遇到危险了?祝明月想象着妈妈被一群穿黑衣的人包围,顿时心乱如麻。

    “我没事。很快回来。”妈妈的语气虽然有些奇怪,但祝明月听到妈妈要回来就放心了。

    “你先去刷牙,太晚……”

    “太晚会蛀牙嘛。”祝明月抢答道,“我知道啦妈妈,brushteeth,right”

    “嗯……yes……”她似乎看到妈妈破涕为笑的样子。

    刷完牙后,祝明月抱着小熊玩偶躺倒在床上。她看着在一旁摇曳着微弱白色亮光的小夜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她有些害怕地睁大双眼望着天花板,担心突然会有鬼怪从四面八方窜出来捉她。旧空调的扇叶发出滴滴答答的微细响声,在祝明月听来好像有一只长着又尖又长的大门牙的妖怪正在磨牙。书桌上的闹钟在祝明月眼里变成了一条三爪鱼,夜光的时针、分针和秒针是它的脚。

    明明空调的温度很低,可是祝明月此刻却全身是汗。被子捂得她很热,可是她一动也不敢动,僵在床上好像被人捆绑住手脚。她很想把两只脚伸出被子,又怕床底下会有软体的鬼怪会拉她的脚。

    不行啦!

    祝明月突然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跑下床,一口气把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灯全部打开。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她的眼睛立马眯了起来,祝明月迅速揉了揉眼,重新凝视着房内的一切。

    空调还是空调,闹钟还是闹钟,床底下也没有东西跑出来。

    呼。她终于松了口气,拿纸巾擦掉了额上的冷汗。

    几秒后,她终于听见等待已久的钥匙开门声。祝明月风一样飞奔出去,看到头发凌乱,一脸倦容的妈妈。妈妈看着她歉然一笑,祝明月却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以前她还在奶奶家的时候,就常在爷爷的房间闻到这股气味。

    是酒。妈妈喝酒了。

    妈妈没有给机会她提问,就拿衣服去洗澡了。祝明月回到房间等她,结果等到一半就不小心睡着了。眼皮在某个时刻突然就像被人涂了强力胶水似的,一旦黏上了,怎么都睁不开。

    第二天闹钟响起的时候,祝明月睁开眼,听见妈妈已经在厨房给她做早餐了。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从衣柜里取出青绿色的校服随意穿上。刚打开房间门,她就打了个喷嚏。

    “妈妈早上好。”说完她偷偷往对面房间瞄了一眼,爸爸已经不在了。

    “早上好。”妈妈正用木勺搅拌着锅里的鸡蛋面,她的脸在厨房的白炽灯照射下显得过分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祝明月开始怀疑昨晚做的那个妈妈抱着她在哭的梦有可能不是梦,而是真实。

    洗漱完后她坐到饭桌前。妈妈把面盛好在一个蓝白瓷碗里,再将它放在饭桌上。

    “领子又没有翻出来,我讲了很多遍了。校卡、红领巾和作业都带好了吗?我看到你的桌子乱哄哄的,不是买了个箱子让你把东西都放进去吗?怎么不听?”

    祝明月感觉到妈妈的语气有些烦躁,她没有解释自己腾空箱子是因为咪咪想要睡在里面,只是轻声道歉。

    “对不起。”

    她看到妈妈的眼里闪过一丝愧疚。“红领巾呢?我帮你系吧。”

    祝明月乖乖点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红领巾给妈妈。妈妈将她校服的绿色领子立起来,三下五除二绑好了红领巾的结。

    吃过早餐后,祝明月背上书包跟在妈妈身后匆匆忙忙地出门。进入十月下旬,早上六点的天色有些昏暗。楼下的昏黄路灯已经熄灭,一阵凉风呼地吹过,卷起地面上几片黄色的枯叶。

    她在摩托车上坐好,然后双手稳稳地抱住了妈妈的肚子。车子启动了,两旁的景色开始加速变换,好像涂色不均的图画。灰暗的天色让人昏昏欲睡,祝明月闭上眼睛,把头轻轻挨在妈妈干瘦的后背上。

    大概妈妈已经换掉了昨天的外套,所以她闻不到一丁点酒味,只闻到原来熟悉的淡淡的香水清香。她感到脑袋有些昏沉,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她昨晚做了好多梦,而且都是噩梦。她记得自己很想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尽快清醒,可是她似乎被某种魔力所控,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下车的时候祝明月像往日那样亲吻了妈妈的额头,可是妈妈却一把深深地抱住了她。

    “妈妈?”她有些意外。

    “好好学习,乖乖听话。”妈妈沉吟半晌只挤出八个字。

    祝明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说得这样郑重,不过只要是妈妈想她做的,她都会习惯性地点头答应,无论是什么。

    祝明月三步一回头地跟妈妈挥手道别,直到看见妈妈驾车离开。她在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悄悄地把胸前红领巾的结解开,再迅速重新绑好。学校门口一字排开的脖子上挂着“值日生”牌子的人已经像守门狗一样,对每个进入学校的人虎视眈眈。祝明月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果然从她胸前的校卡、红领巾和校服领子等一一扫过。没有人突然走出来拦住她,她顺利通过了今天的检查。

    可是她的心情并不好,因为她拆散了妈妈认真给她系的红领巾结。其实她一直觉得妈妈系的结很好看,可是门口那群“守门狗”却偏要说她系得不标准,每次都登记她的名字,扣一班的分,害得她被班主任责骂。

    学校一楼的小园里,此刻一片萧杀的景象。破败的竹叶在凉风中摇曳,几块难看的大石头冷冷清清地被随意放置在地上。祝明月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不禁想起暑假在省城的那一天。

    这是她第一次对岐城这个地方感到深深的失望。虽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她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很努力地好好学习,也一直乖乖听话,可是她看到周围的一切仍旧一成不变,像是永远都不会改变。

    每个突如其来的变卦背后,都是千万个曾经以为的一成不变。

    命运揭开下一个谜的酒桶盖之前,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正在酝酿。祝明月很快就会明白,令她烦闷至极的此刻,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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