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月生病请假的三天里,妈妈时刻寸步不离。自她出生以来,这还是母女俩第一次靠得这样近。祝明月终于有机会了解妈妈,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而不是通过奶奶的嘴巴。

    爸爸妈妈住的地方,和祝明月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其实她很小的时候也来过,不过太久远,她都不记得了。尽管这里的一切和奶奶家比起来都稍显凌乱,但这里的空气里却散发着一种令她恋恋不忘的独特香味,和她以前在妈妈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明亮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摊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白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茶色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妈妈的一张大型婚纱照,照片上的妈妈穿着橙色礼服,手捧红色艳花,对着镜头妩媚地微笑。祝明月有些惊讶,她觉得照片里的那个妈妈有些陌生,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妈妈。照片里的妈妈也很美,但那是一种祝明月所不熟悉的飞扬跋扈的美,与那个温柔地吻她和脆弱地掉眼泪的妈妈,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祝明月对自己的发现有些激动,但又充满了惶惑。她渴望了解妈妈多一点,但又不知怎样开口。黄昏已经悄悄降临,余晖落在碎花布窗帘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这是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她已经痊愈,明天一早妈妈就要送她回幼儿园。

    妈妈正在厨房为她熬粥,祝明月躲在矮屏风后面看着妈妈,默默地想着心事。感冒好了,但日子没有也一并好起来。看不见的伤口仍旧会隐隐作痛,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是不是伤口永远也不会有愈合的那一天?

    “妈妈,你不用上班吗?”

    “请了假。你生病了,我要在这里照顾你。”

    “老板不会罚钱吗?”

    “老板是你爸。”

    祝明月注意到,妈妈这时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冷漠。

    “哦,对了,爸爸呢?”

    爸爸为什么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回来睡觉?祝明月以为爸爸是在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时候回来,又在自己醒之前离开去上班的。可是她看到爸爸的拖鞋和睡衣的形状仍保持着第一天的样子,才发现爸爸是真的没有回过家。

    “上班。”妈妈像是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似的,迅速简短地回答。不过她的眼神飘忽,像是在隐瞒什么。

    可是祝明月还没有经验去猜透妈妈迷人的双眼中那点黯淡可能与什么有关。

    “爸爸是做什么的呀?妈妈你呢?”

    这个问题幼儿园的老师也曾经问过,那时候班里的同学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只有祝明月一个人安静地在座位上,因为怕老师点自己回答而低下了头。

    “我是饼厂里的会计,就是负责算数。你爸是老板,什么都做。”妈妈回答得轻描淡写。

    “算数……妈妈你喜欢做这个?”祝明月终于不再纠缠于爸爸的问题了,祝妈妈暗自松了口气。她不知道怎样向女儿解释大人之间的这些事情,又不想被她察觉。

    “不喜欢啊。”妈妈有些苦闷地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我小时候一直都很想当翻译的。英语翻译。那时我阿爸——就是你阿公,有相熟的人移民外国了,寄回来很多东西,其中有几盘学英语的磁带。我也是初中的时候家里才买了收音机,那时收音机可贵了,是你在省城的舅舅出去打工储钱买的。我当时一听就很喜欢,觉得……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比我想象中大得多,所以我很想有一天能够出去看看。”

    “那……”祝明月第一次听妈妈说这么多话,内心难免激动。“那为什么现在……”

    “现在我也还是想做翻译。”妈妈无奈地耸肩,“可是高中的时候选学了会计,没办法。”

    “哦……”不知怎么地,祝明月突然感觉心里萌生了一股欲望。但五岁的她无法解释这股欲望是什么,也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会因此,而变得怎样地天翻地覆。

    “你们现在学英语吗?”妈妈突然感兴趣地问。

    “学。”祝明月几乎脱口而出,“妈妈,我……也很喜欢英语。”

    说完,她立马低下头吃粥。热辣辣的粥烫到她的嘴唇她也不觉痛,只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得飞快。她是听大人们讲《狼来了》这种故事长大的孩子,也曾经毫不怀疑地相信匹诺曹的故事。说谎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能是会掉光牙齿,可能是鼻子变长。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决定冒险说这个谎。她不得不说。

    而她从不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因为她看见妈妈脸上绽出了一刹那的惊喜和欢欣,她美丽而倦怠的眸子里似乎燃烧着某种她所不能理解的激情。而仅仅是为了这个,她也已经等得太久了。

    她到底喜不喜欢英语已经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了。只要妈妈喜欢,她就喜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能为妈妈做的事,或许只剩下这一样,那就是帮她实现心愿。

    “那我考考你,椅子怎么说?”

    “……不知道。我们还没学到呢。”祝明月支吾着回答。

    “chair。chair。”妈妈没有发现她的脸涨得通红,自己念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念英语时脸上的那种神采,很多年以后祝明月的脸上也会一模一样地复制。

    “chair。”祝明月小声地跟读了一次。

    “很好。就是这样。”妈妈满意地笑笑,“你如果真的喜欢英语,就不要等老师教才学了。以后妈妈提前教你好不好?”

    “好。”祝明月不假思索就说。

    “说到要做到。”妈妈拍着她的肩,“那今天开始你就要好好背单词了,以后我每天抽背。”

    “抽背?”她有些不解。

    “当然。学语言,不背单词是学不好的。我会利用接你上下学的时间,或者,我打电话去奶奶家。这样可以吗?不过……你好像经常不听电话。”

    祝明月看到妈妈正用歉然的眼神看着自己。“我以前挂念你,老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每次打电话过去,奶奶都说你不在,或者是在睡觉。你爸跟我说,你跟奶奶亲一些,这我也可以理解。毕竟,我老不在你身边……”

    “妈妈,”祝明月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不是这样的。”

    来了。这一刻终于要来了。祝明月内心有些忐忑,但她知道,她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能镇静地一五一十把奶奶骂她、打她,不让她接妈妈电话的事说了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像汀汀那样说得结结巴巴,但她没有。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以为自己说起那些辛酸会忍不住激动落泪,但她只是一直平静地说完,既不哀伤,也不愤怒,仿佛早已置身事外。

    她刚说完,就注意到妈妈脸色铁青。

    “你爸骗我。”妈妈咬着嘴唇说,“他说你在他妈那里过得很好,我才放心把你交给她。”

    说完她又突然莞尔,“不过幸好还不算迟。”

    妈妈握住了祝明月的小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做初一,我做十五。我不会再上当把你交给他们。我已经受够了。”

    “她在你面前骂了我不少吧?”妈妈问。

    “妈妈,奶奶她……为什么不喜欢你?”祝明月觉得自己还是没勇气复述奶奶的话。

    “因为我没生儿子。”妈妈顿了顿,好像是怕祝明月听见不高兴,不过如果她不说下去,女儿更可能被那个老女人洗脑,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事。

    “奶奶因为不喜欢我,所以不喜欢你?”

    “不是。她本来就不喜欢我。她原本给你爸物色了一个女人,但你爸却执意和我结婚。”

    “爸爸做得对呀。”祝明月点头,“就应该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成……哦,结婚。”说到这里,她突然无比地思念起风风。

    祝妈妈有些落寞地看着祝明月弯弯的眉眼,欲言又止。不。也许,他做错了。她自己也是。可是错已至此,已无可挽回。

    “可是,阿月是没有错的。”她听见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阿月受到半点伤害。”

    “妈妈!”

    “啊?”

    “你想什么呀?我吃饱啦。”

    祝妈妈刚想开口,她们就听见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回来……阿月?”

    祝明月看到爸爸的脸上先是面无表情,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突然转换成惊愕。

    “爸……”

    “为什么阿月会在这里?”

    祝明月被吓了一跳,剩下的一个字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爸爸正用一种冷峻的眼神盯着妈妈,她不禁心头发毛。

    “她病了几天,我记得我应该发短信告诉过你的。”

    “你应该把她带回去给阿妈照顾。”祝爸爸语气生硬,“你知道阿月离不开她……”

    “我也离不开阿月。”妈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你回去跟你妈说,以后我自己来照顾阿月。”

    祝爸爸瞪圆了双眼动了动嘴唇,但看了一眼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祝明月,皱着眉不说话了。

    他走过去蹲在祝明月面前,“阿月,你……好点了吗?”他的语气很温柔,但祝明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嗯。”她低头含糊回应,不敢直视爸爸的眼睛。

    “那我陪你下街走走好吗?”

    “你别指望继续骗她跟你妈。”妈妈冷冷地插了一句。

    祝爸爸没有理会她,只是轻拍了一下祝明月的头。祝明月怯怯地抬头,撞见了爸爸询问的眼神。

    “……嗯。”她终于点头。

    祝妈妈想开口阻止,但理智却封住了她的嘴。她不能那么自私,女儿并不只需要她一个,她还需要爸爸。她心神不安地瞥了丈夫一眼,但祝爸爸只是牵着祝明月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祝明月刚才见到爸爸时的那种惊喜之情,此刻在黑暗中已经荡然无存。她被爸爸牵着的手渗出了冷汗,自己还浑然不觉。她的脑子乱哄哄的,不停回放着刚才爸爸妈妈在屋里的对话。

    她跟着爸爸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最后他们来到附近一座废弃的公园。

    “累吗?我们进去休息一下吧。”不等祝明月回答,爸爸已经拉着她朝几块放置在地上的大石头走去。这些石头因常年被人坐而变得异常光滑,爸爸用手掌擦了擦其中一块石头,示意祝明月坐到上面去。他自己也拉高了裤脚,坐到另一块上。

    “你看,今晚的月光好亮啊。”他突然说。

    祝明月抬头,一轮银月的清辉便倾斜到她的眼眸里。只不过天空布满了密云,那光虽亮,却是模模糊糊的,似更遥远。

    “来,我们干一杯。”爸爸充满笑意的声音让祝明月稍稍放松了些,她扭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爸爸举着的右手正握成空心的拳头。“听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吗?月下饮酒,你爷爷最喜欢了。”

    祝明月摇摇头,“可我不会喝酒。”

    “你当然不会。”爸爸咧嘴笑起来,“但迟早你会的。很多事情现在不会,长大了就都会了。”

    于是祝明月也伸出握成杯状的右手,爸爸笑着和她碰了碰“杯”,又把拳头放在嘴边假装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但她没有重复爸爸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半握着的拳头,隔了好久才张开了五指。

    后来祝明月时常觉得,她那喜欢自欺欺人的性格,最早就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

    “爸爸。”祝明月抬眼看着他,“我可不可以跟你和妈妈一起住?”

    “你不喜欢跟奶奶吗?”祝爸爸收敛了笑容,眼神中流露出不解。

    祝明月慎重地摇了摇头。

    她等待着爸爸的回答,但他只是一直沉默。夜里的凉风呼啦啦地吹拂过她身后的灌木丛,发出一阵鸟儿拍打翅膀的响声。

    半晌,她听见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好吧。”他最后说,语气里带着几分祝明月不能理解的无奈。“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妈没什么比得上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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