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两个人,一老一小,表情出奇地一致,是五岁的祝明月非常熟悉的假惺惺的笑容。

    刚进门,祝明月的左边脸蛋就被一只胖乎乎的手捏了一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怯生生地叫了声:“姨婆”。

    “哎哟!好久没见我们的小阿月咯。长这么大啦?”

    祝明月有些反感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姨婆并没有在意,继续朝着奶奶絮絮叨叨。

    “哈,阿姐你就有福啦。看看阿月这张小脸,这双眼睛。她以后一定是个小美女咯。”

    祝明月不喜欢姨婆语气夸张地称赞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呵。我早跟立诚说,让他不要娶那个花瓶,结果现在又生了个花瓶。美有什么用?跟她妈一个样,中看不中用。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漂亮那是别人家的事,我有什么福?你问问她长大了认不认我这个奶奶?”

    “喂,你别这样讲。小孩子小气,记你一世呢。”虽然这样说着,姨婆脸上却溢满了笑意,“女孩子好,女孩子多乖啊,你看看我们家阿恒,调皮捣蛋,经常气得我半死。我倒想有个孙女呢。”

    一直站在姨婆身旁的小男孩,趾高气扬地用他的那双小眼睛瞥了祝明月一眼。祝明月被他的那种神情激怒了,但只能假装没看见,低头悄悄地扁了扁嘴。

    她知道刚才姨婆的一番话不过是为了气奶奶而已。奶奶喜欢男孩子,而她却是个女孩。她想起爸爸总是跟她开玩笑说,“你出生的时候跑得太快啦,把那个重要的东西弄丢了”。她懵懵懂懂地猜出来,没有“那个东西”就是奶奶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可是她接着问爸爸“那个东西”在哪里的时候,他却又笑着沉默了。

    “阿恒,教教阿月表妹认字吧。”姨婆一脸骄傲地拍拍孙子的肩膀,又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装模作样地补充道:“哎,我们家阿恒什么都不行,就念书还念得像样些。老师说他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我刚开始还不信呢。”

    切,谁要你家阿恒教。不就比我大两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风风也认识很多字,我可以问他。祝明月愤懑地想着,但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奶奶一定已经按捺不住,准备回击了。

    “哦。祝明月也会很多字的,写得还挺好看。”果然,奶奶接过了姨婆的话茬。“是吧,祝明月?”

    奶奶没叫她“贱骨头”。祝明月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不会输给他的,不会让我没面子的。是吧,祝明月?

    “是的,奶奶……”祝明月硬着头皮回应,话音未落,阿恒就用他那轻浮讨厌的声调说:“喂,我们比比谁写自己的名字写得好看,怎么样?”

    不等她反应,姨婆已经把一张旧日历纸递给了阿恒。“来来来,这里有纸。”

    祝明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恒拿起一支铅笔,唰唰唰地就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预谋。这绝对是这婆孙两人的预谋,目的就是要她出丑。祝明月咬牙看着阿恒,想起早些日子他也曾露过这样得意的神色。

    那是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姨婆给阿恒买了一辆迷你儿童电动摩托车。这款摩托车价格不菲,在零几年的时候可算是儿童的奢侈玩具。姨婆特意让阿恒坐在迷你摩托车上,绕着奶奶家楼下的街区转了几个来回,把小区里的其他小孩子羡慕得双眼瞪圆,口水直流。

    祝明月觉得那些流口水的小屁孩真是没出息。阿恒在摩托车上像只笨手笨脚的猴子,很明显他从头到尾一直害怕得在发抖,她完全看不出来他哪里威风了。很可能是孩子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他的新车上,而没有注意到当他听到姨婆命令可以停下的时候,脸色苍白地舒了口长长的气。

    但是祝明月没想过,只是过了一天,那些孩子羡慕的目光居然就立马转移到了她身上。她看完阿恒笨拙可笑的表演之后,根本没开口说过什么,但没想到第二天她睡过午觉后,发现一辆崭新的迷你儿童摩托车正安静地停靠在客厅的窗边,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而且,这辆车比阿恒的那辆体积更大,速度更快,零件更多,外观更美。

    当然,价格更贵。

    祝明月听到奶奶在电话里跟爸爸说:“你女儿看到阿恒那辆车一直吵着我买。我今早就给她买了一辆。嗯,钱你晚上过来吃饭再给我……”

    于是那天下午,孩子们又免费看了一回猴子赛车。

    而奶奶看着脸色发青的姨婆,终于心满意足地叫祝明月回家吃饭。

    这么多年了,祝明月早就像习惯奶奶的巴掌一样,对奶奶和姨婆两姐妹之间的明争暗斗习以为常。只有这种时候,奶奶不会骂她,不会打她,而会笑着跟她说:你一定会赢的,是吧,祝明月?

    虽然那笑容算不上温暖友好,那句话也算不上殷切的鼓励,但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这已经足够。至少,她不再是无用的光会吃喝拉撒的麻烦,她成了奶奶的筹码,就算是出于无奈,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喂,到你了。”阿恒催她。

    “哦。”

    祝明月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她的余光瞄到奶奶正朝她这边看过来,她一时紧张,握着铅笔的手开始有些颤抖。她听到阿恒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发现了她的窘态。

    你会写得比他好的,是吧,祝明月?

    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一笔一画地写自己的名字。其实她在幼儿园并没有十分认真地练字,老师布置的作业她几乎都是随便写完就算了。上一次作业是写“大”、“小”、“一”、“二”和“三”等几个字,她歪歪扭扭地总算写完了,但发下来的作业本上并没有小红花,而班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拿到了,有的人还拿到了两朵,比如风风。

    祝明月胡思乱想着,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哈哈,这次是我赢了。”阿恒笑起来像只吱吱叫的老鼠,让人心烦。“你看看你,你把‘明’字的‘月’字边写到后面去啦,哈哈,原来你叫‘祝日朋’啊。哈哈哈……”

    的确,她把‘月’字边写歪了。平时她就不怎么注意边旁部首的位置,很多字虽然认得,但写出来的字却变成了身首异处、乱七八糟的一团。

    虽然她感觉自己听到阿恒的嘲笑之后内心平静,但握着铅笔的手已经变得汗黏黏的了。但她还是必须鼓起勇气来打这一场仗,二分之一的机会,要么没事,要么有事,而且绝对是坏事。

    “你的这一点。”祝明月听到自己涩涩的声音,“写成了一撇。”

    刚才眉飞色舞的阿恒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看起来胆小如鼠的祝明月,居然敢回击他。他正皱起眉头想要反驳,却被姨婆制止了。

    “阿月说得对。”她用责怪的语气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点和撇是不一样的,都是个小学生了,怎么还不如个读幼儿园的?”

    祝明月听出了姨婆语气里的不满,不只是责骂阿恒那么简单。

    “……那就打和了。”阿恒气鼓鼓地说,“不过,我还会画画呢。”

    “祝明月也会的。是吧?”奶奶终于开口道。祝明月的奶奶是文盲,会写的字可能都没有她和阿恒多,所以刚才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

    “是的,奶奶。”

    阿恒二话不说扯过一堆纸,拿出其中一张甩给祝明月,又满脸愤懑地朝姨婆喊:“我要和她对决去了,你别跟过来!”说罢一把捉住祝明月的后衣领,往阳台的方向拉。

    “你去哪……咳咳。”祝明月被他扯得喘不过气,但却无力挣扎。阿恒从小就是圆滚滚的像个球似的,粗壮的手臂犹如蟹鳌,一旦被他捉住就动弹不得。

    “我们来比画树!”来到阳台后他没好气地扔下一句便突然松开了手,害得祝明月差点摔倒在地,他却毫不在意地自顾自开始画了起来。

    祝明月暗自叹了口气。五岁的她还不够高,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外面的树。她想了想,决定把阳台的垃圾桶用来垫脚。她捏着鼻子站了上去,看到生锈的防盗网外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奶奶家楼下是几颗高大的细叶榕,在岐城这种树很常见,祝明月记得幼儿园的操场上也有一棵。

    她迅速从垃圾桶上下来,阿恒却警惕地扭过头来瞪着她。“喂,你离我远点,不要抄袭!”

    真好笑。祝明月没有理会她,认真地开始画了起来。

    阿恒由始至终不肯把他的画给她看,直到最后他拉她出去把画交给大人来评判。祝明月看着姨婆的脸色,就放下心来了。

    姨婆宣布祝明月胜出的时候,阿恒好像大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他一把扯过她的画,看了一会儿,脸开始涨得通红。

    其实他提议画树,是因为他就只会画树。然而他只会画一种树,就是画好了八字形的树干,然后上面的树冠就画成一个圆,或者是三个波浪。他画了好多棵树,同一太小,同一形状。而祝明月只画了一棵。但是她的树有根,干有纹,蓬松的树冠上还有可爱的小鸟。

    事已至此,胜负已决。

    “阿月画得可真好。”姨婆勉强地笑着说。

    “她有更多画得更好的呢。”奶奶神色得意,同时目光流露出一丝鄙夷。

    “哦?我真想看看。拿出来让我们家阿恒也来学习一下嘛。”

    祝明月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把她放在房间里的所有画都拿出来了,包括她明天将要送给风风的那张。

    姨婆边翻看她的画边笑眯眯地说:“没想到阿月画画这么厉害。哎,不知能不能送一张画给我们家阿恒,让他回去学习学习?”

    祝明月听到后立马警觉地抬眼,发现姨婆手里正拿着她送给风风的那幅画之后,顿时额冒冷汗。

    这张不行。她的心焦急地叫喊着。哪一张都可以,唯独这张不行。

    她希望看到姨婆放下那张画,可是希望破灭了,因为姨婆很快就举起那张画,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奶奶。“我觉得这张挺好的,不如就这张?”

    那是我的画,你应该来问我。祝明月生气地想。她正欲开口,却听见奶奶爽快地说:“行。拿去让你们的阿恒多多学习。”

    “奶奶,不行。”祝明月鼓起勇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却被奶奶的大嗓门淹没了。

    “别管她。跟她妈一样小气。你拿吧啊,让他多学学。”

    “奶奶……”

    “我说给他就给他!”奶奶终于忍不住向她发火,眼睛已经直直地看着她,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目光。

    “切,你别那么得意。”阿恒凑到她的耳畔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真的是要向你学习吗?我们美术课的作业恰好是画月亮,刚好你这个我可以用得着而已。”

    他看到猛然抬头愤怒地盯着自己的祝明月,吓得立刻躲远了,但仍不死心地把剩下的话说完。

    “凶什么!是你奶奶同意的。谁让我奶奶疼我,你奶奶不疼你。”

    你奶奶不疼你。不疼你。不疼你。

    ……

    祝明月知道此刻自己不能哭,但是鼻尖突如其来的一阵酸涩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的双手用力地握住了自己上衣的下摆,刚才那种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高空坠落的感觉才勉强被控制住了。她已经能嗅到一股咸涩的味道自体内飘出,仿佛她正走在又长又细的独木桥上,两旁是汹涌翻滚的咸海。只要她松手,就会掉下去被淹没。

    她用力地瞪大眼睛。在那种时刻,她甚至没办法说出任何一句话,任何一句反驳那个死胖子的话。

    因为,他是对的。

    她知道他是对的。

    估计是被她泛红的眼睛瞪得有些发慌,阿恒又补充了一句:“怎么说我都是你长辈!刚才我进门你只喊了我奶奶,没叫我!现在你帮帮你哥,也是……‘天地经义’”

    他没有再理会祝明月的反应,拉起姨婆的手就走。

    也许长大之后,能够让人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少。因为我们懂得了其实没有多少事,真正值得我们一辈子的念念不忘。

    但五岁的祝明月,真心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那个连“天经地义”都说错的死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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