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了没?”剪月在门外喊了一声。阿徐才慢慢从门里挪了出来。看见剪月急切的目光,阿徐才微微点头。

    “你就这么点东西?”剪月望向了阿徐手里的两只布包,空落落的,像是阿徐这个人一样,瘪了的。剪月撇了撇嘴,“你这是嫁人,你想明白没有?怎么连块红布头也没有?”

    阿徐拍拍其中一只布包,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算是应答。剪月冷哼,扯过其中一只布包,打头阵走了。阿徐在她身后默默跟着。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天越发阴沉了,云积压着,黑压压的。天气却越发闷热,让人心里燥得慌。她抬头看天,讷讷地说:“第一场夏雨要来了。”

    “那又怎样?”剪月嗤笑,“天要下雨,你得嫁人,你以为逃得掉吗?”

    阿徐低下头来看路了。照例从后门出去,七拐八拐绕进了一个小胡同。

    剪月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地说:“其实也不太远,瞧见没,就前面那家挂白布的。”

    阿徐不答。

    剪月又自说自话,“对了,就算不远,你也别回来……你看看你把小姐和夫人害成什么样了。”

    阿徐步子一顿,恰巧停在胡同拐角处,不走了。剪月听见了背后的动静,转身看着阿徐,“怎么着,你还想回家省亲?”

    阿徐低着头,剪月费了好大得劲才听清她嘴里的支支吾吾:“我娘怎么办?”

    “你娘?”剪月思考了一下,“你问问你夫家愿不愿意收吧,实在不愿意,我和小姐说说,就养在徐府里,一个下人,徐府还是养得起的。”

    阿徐想要说什么,动了动嘴皮子,始终还是一句没说出来。突然,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哟,这家到底是办红喜事还是白喜事啊?”这正是阿徐去洗衣服时时有见到的吴大娘的声音。

    “哼。”又是熟悉的嗓音。“你还不知道?红白喜事一起办,活活守个望门寡。”

    阿徐往胡同里缩了一缩,把自己的影子藏进了胡同的巷道里。

    “那真是可怜了。”吴大娘又多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姑娘?”

    周嫂子冷哼,“就是那个阿徐。我算明白了,这姑娘这么水灵怎么就在徐府里不得宠,原来啊是祸水命!真是晦气啊!”

    吴大娘叹气道:“那当初还不如跟了你家小子。”

    “现在我还不稀罕呢!”周嫂子打断她,“别晦气了,给老不死的贵族做妾,只怕都没人要!要不也不会如今嫁来冲喜了!”

    剪月听到这里,回头一看,阿徐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滴一滴的雨水,从天而落,大滴大滴的,像是珠子散落一地。

    “哎哟,下雨了!衣服还没收呢!”周嫂子突然喊了一声。

    周嫂子和吴大娘还没跑出去一截,刚拐进胡同,就和阿徐碰了个照面。周嫂子吓得往后一退。

    剪月双手叠在胸前,冷笑道:“刚才不是说的很开心,怎么着,现在怕了?”

    周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还嘴硬:“又没说你,你管什么闲事……”

    “所以说——说我就可以吗?”

    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阿徐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让人听不出喜怒。

    周嫂子一抬头,正好望见阿徐寒冷的目光。她的眸子,黑的深不见底。她面无表情,不像在生气,更不在笑,确切的说来,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寒冷,彻骨的寒冷。意外地,周嫂子在这闷热的夏日里,打了个寒颤。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

    阿徐冷冷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居然转身走了。

    “喂……不,阿徐,你去哪?”

    还是剪月最先回过神来,转身想去拉住阿徐,却拉了个空。

    她的脚下像生了风,也像安了一个轮子,像是想明白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像是在瓢泼的大雨中,在黑暗的雨幕中,望见了灯火一般,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雨下的更大了,雨湿透了阿徐的衣服,衣服像是涂了浆糊一样贴在身上,雨打在阿徐的睫毛上,水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不一会儿,阿徐就回到了徐府的后门。

    阿徐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站在门前,望了望徐府的大门。距离不算太远,却是阿徐这辈子从未走过的路。她往前门的方向走去,可是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在这空隙,被甩得远远的剪月终于赶了上来,她一路小跑着,一边喊着:“你停下……”

    就是这声呼喝打断了阿徐的沉思,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步子,浅浅一叹,往后门一钻,直直的往一个方向去了。

    “你要回去拿东西,你跑错方向了!”剪月在后面跟着,上气不接下气,她一手挡雨一手小跑,朝着阿徐喊:“阿徐,那是大人的屋子的方向,你不能去啊!”

    可是阿徐像是没听到一样。

    剪月跑岔了气,连呼吸都痛,跑两步又走两步,才再跟上了阿徐。这时的阿徐已经跪在了大人的屋子前面,身边还围了几个丫鬟,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剪月在不远处终于从雨声中分辨出了她的声音:“阿徐是您的女儿啊大人!”

    这样的声音几乎把剪月吓了一跳,记忆里她从未听到阿徐发出这样大的声音。记忆里的阿徐总是低声说话,低着头,或者默默地站着,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服。或者是后来站在玉人小姐的身边,虽然穿的华丽了一些,但是她总站在徐玉人的斜后方,默默地微笑着,不说话。

    大人屋里的大丫鬟秉烛撑着油纸伞走到剪月面前,皱着眉头说:“剪月,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今天要把她打发了?大人还在见客呢!”

    剪月支支吾吾地:“我也不知道她这是着了什么魔……”

    秉烛气的一跺脚,对着剪月的额头一戳,说:“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示夫人,问夫人怎么办,这女人疯了,一靠近就咬人。”

    剪月“哎”一声,扭头就往夫人那屋跑去了。

    秉烛转身走到阿徐面前,居高临下地对阿徐说:“你这样胡闹,你不怕大人以后狠狠地责罚你?”

    阿徐抬起头来,只往她这方向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继续大声喊道:“父亲!求求您,女儿不愿嫁!”说罢,在雨中往那个方向连磕三个响头。

    “那么大的雨,你以为大人听得到吗?”

    阿徐却不闻不问,继续声嘶力竭地喊着。

    眼见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秉烛拍了拍身边的小丫鬟说:“你快跑去看看剪月回来了没有?待会就要入夜了,若是客人要走了,见到这幅情景,可不是给徐府难堪了?”

    小丫鬟才去没多久,就转身回来了,身后跟着剪月。她走到秉烛的面前,却怎么也没说出话来。秉烛眉头皱的更紧了,“夫人怎么说?”

    剪月一脸的为难,思索再三,终于还是说了。秉烛听后,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她讷讷地说:“既然是夫人的意思,就照做吧。反正是缓兵之计,也只有这法子了。”

    她走到阿徐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复述给阿徐:“夫人说了,你若是不嫁,还在这里捣乱的话,就罚你娘在秋院的院子里跪着。你在这跪一刻钟,你娘就也在雨里淋一刻钟。”

    阿徐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眼睛在雨中瞪的浑圆,嘴唇颤抖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到底错在了哪里?我娘又做错了哪里?”

    她的脸上不断划过液体,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秉烛没由来得,竟有些心虚,她偏过了头说:“这也是上面的意思……我不过是个传话的。”

    阿徐的眼睛空洞,她冷笑一声,脸上挂着寒冷的温度,“好,我回去,我乖乖嫁人。我乖乖守望门寡。”

    阿徐默默地起身,在雨中,步子那样虚浮。

    这时,徐玉人赶来了,剪月在她身后给她撑着伞,她却因为步履太快,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姐姐!”她走到阿徐的身边,扶住了她。

    剪月在后面喊着:“小姐,夫人还罚你禁足呢……您不能乱跑……”

    “你们这样为难姐姐,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徐玉人怒斥道。

    一众丫鬟纷纷低下头,不做声了。

    这时,突然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脸的惊慌,她大喊着什么,却因为雨势过大,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待她跑近了,众人才听清她口中念叨着什么:“秉烛姐姐,怎么办才好……宁氏,那个病恹恹的宁氏……怎么才一从屋子里拖出来,就、就、就……就断气了!”

    突然划过一丝闪电,惊雷响过。闪电把阿徐的脸印为黑白的两面,雨水顺着她的脸滑落,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传话丫鬟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丫鬟疼得眼,直掰开她的手,奈何她的手像两个钳子一样,像是要把她的肩膀捏碎。小丫鬟不一会儿泪就被逼出来,哭喊着:“你放开我啊,又不止我一个人做的……呜呜……”

    她依旧不放,被众丫鬟一起上才掰开来。她看着自己过度用力还在颤抖的手,自言自语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可是意外地,她昂起了头。她一边满眼泪水,一边哈哈大笑出声:“娘……如今你还会教阿徐以德报怨吗?可笑啊……”

    “姐姐……你别……”见到她这样的反常反应,徐玉人一下慌了手脚。阿徐的笑声出奇的响亮,一遍遍地,在徐玉人心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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