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内处处早已万籁俱寂,只除了那遥遥与清秋阁相望的飞羽堂。

    “公主,我求您了,您今儿个就不能早些就寝吗?明儿一早您还得和大公主一道,去和先大妃上香呢!”

    蕙儿扶着高梯,梯上的哲暄还是白日里那件火红衣裙,在满墙的架子上找着什么。

    “公主,您就别找了。您说这么迟了还找那什么‘法’的书干嘛呀,就算被您找着了,难不成还彻夜看完吗?”

    哲暄全然不顾蕙儿扶着梯子一面小心谨慎,怕她摔下,一面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只顾找自己的。

    “找着了!找着了!”说着便高举着那书卷,一脚还踏在那高梯之上,另一脚重重一蹬,身子轻盈腾出,不忘凌空转身,衣裙便在空中渐渐展开,烈焰如火,她才得意,方又稳稳落在地上。

    “是《司马法》。”抖了抖衣袖,又让下人收了梯子,这才坐了下来。“父汗从不让我看这些兵法之书,说是读来无用。他却不知,唯有这书才是最是有趣。”

    “既是找到了,公主就早些歇下吧,明日怕是还得早起呢。”

    蕙儿口中虽是这般说的,却从紫檀匣盒中取了剪子来,伸手去剪烛心。要说这王宫内外最是了解这位哲暄公主的,必是眼前这位,到底是打小服侍哲暄的,又一同长大,在这高墙深宫之中也竟如姐妹般。

    “这书卷是昨夜我潜进以前荟沁姑母的寝殿中,偷出来的呢。”

    哲暄说着,无论眉眼、语气间都是得意神色。

    “什么,您怎么敢?”

    这话可吓坏了蕙儿。按理说,哲暄是主子,本是做什么事情也不需要告诉给她知道的,只是这事已然犯了郁久闾的大忌。蕙儿连忙往四下望,好在多余的宫人已被驱了出去,近前只有自己服侍着,并没有太多人听见。

    哲暄倒是不怕的,天经地义回答,“有什么不敢的。父汗当年何等宠爱荟沁姑母,姑母喜好兵书,父汗就几次托人入中原各处为姑母寻找前人兵书。就拿这《司马法》来说,大部分都遗失了,父汗不是一样让人寻得、整理、抄录了,给姑母送来。难道就凭姑母不肯向高车族用兵,就如此轻视这些奇书吗?”

    “公主要是看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还非要看这荟沁长公主留下的。您知道的,大汗如今不喜女子舞刀弄枪,还不是当年荟沁公主的缘故吗?”

    “姑母仁爱,知道我柔然与高车唇齿相依,况且高车兵强马壮,丝毫不逊于柔然。若贸然用兵,不仅两国生灵涂炭,更会陷柔然于泥沼之中,不可自拔。姑母高见,却被父汗以为是妇人之仁,不但不让她带兵打仗,还早早把姑母嫁到那渤海去了。天元三年,姑母出嫁不到一年,父汗就兴兵征高车,结果我柔然大败而归。父汗却反倒不念姑母的好了,下令封了姑母的寝殿,我只是可惜了这些苦心寻来的书。”

    哲暄倚靠着卧榻,边说边想,虽是断断续续,到底还是能成章法的。却绕得一旁的蕙儿云里雾里。

    蕙儿听了哲暄刚才的言语,虽说不清什么对错,但还是不断示意她小声再小声。这会儿见哲暄话也都说完了,才一边故作整理床褥,一边轻言缓语道,“公主都把蕙儿说糊涂了。可是蕙儿知道,虽说大汗极宠爱公主,还破了例,让公主习练武艺,可万万是不让公主碰这兵书的,平日里偷着看些也就罢了,可荟沁公主是大汗的大忌。”

    哲暄只觉得这书中之趣和蕙儿解释不通,再辩总归是要扫兴,却也知她一心为自己,断断没有害自己的道理,安抚道,“好了,不叫你为难了,这书我会小心藏好,看完之后再寻个机会把它放回去,这样总行了吧。”

    蕙儿不置可否。

    “好了好了,你去歇着吧。”

    哲暄说着便打发蕙儿下去。蕙儿也没法,暗自心想:谁叫人家是主子自己只是奴婢呢,算了,由着她去吧。

    次日卯时,飞羽堂里就已有宫人往来,不出一刻,蕙儿就躬身引着一排人进了内堂。

    只见那队人等均行不过五步就原地停了下来,唯有蕙儿绕过了屏风,轻声走至床榻前。

    “公主,该起了。”

    哲暄还闭着眼睛,却是已经醒了,懒懒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二刻。”

    这才睁开眼睛,打了哈欠,又伸了懒腰,嘴里不停抱怨着,说是又睡不好了。

    蕙儿服侍着哲暄穿鞋,整理内衬衣物,边应着她的话,“公主还说呢,昨夜蕙儿总劝着您早睡来着,是您自己偏要看书。”

    哲暄一切整理停当,可以见人了,蕙儿这才轻拍三下掌,那屏风后面颔首等着的一众人等,这才成鱼贯之势近前来。

    蕙儿又服侍着哲暄漱口拭脸,更了外衣,这队宫人这才退了下去。

    内堂里便又只有蕙儿一人侍候梳妆了。

    蕙儿从妆台上拿出哲暄常用的发钗,簪子,取了梳子,“公主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

    “随意吧,只要头发不散,方便出门就行。”说着,还打着哈欠呢。

    蕙儿手上已然忙活开了,嘴上却还说着呢,“这怎么行,今天是要给先大妃敬香的,礼仪贵重,发式自然贵而不骄,马虎不得。”

    “母妃在意的是我们姐妹三人,不是我们梳了什么发式,你看着什么样子合适就梳什么吧。”话才说一半,已经双手托腮,闭目养神了。

    蕙儿手上是极有功夫的,不一会儿时间发髻就梳好了。

    只见哲暄头上,发髻犹如飞鸟展翅之状,灵活生动,左右配以纯金步摇一对,少女灵秀和为人子女的庄重也就兼具了。

    “公主!公主!”哲暄早已昏昏又睡了过去,“已经梳好了。”

    哲暄又是一番慵懒,对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又站起身来,身上礼服成暗红之色,此刻的暄公主已成华贵之态,却又不失少女柔情之姿;已不像昨日那样只是垂鬟分肖,驰骋于草场的轻巧模样。

    又施了粉黛,带着蕙儿出了飞羽堂。

    哲暄先到,大公主步辇紧随其后,最后明安才到。三姐妹并排站着,青琁最年长,自是站在最中间,缓步走至宫室前。

    掌祭司等已恭候多时,此刻展袖叩拜,道“臣掌祭司长使石道卿恭迎公主。”

    青琁看了看左右并立的两位妹妹,近前一步,道,“长使请起。”

    石道卿抬起头,却仍拘着跪礼。

    青琁接着问道,“父汗感念我出嫁多年,思母情切,特邀二位妹妹今日与我同来为母妃敬香祭拜。只是不知,今日之事,长使如何安排?”

    “禀大公主,因不是大祭之日,几位公主今日只需为先大妃点烛敬香即可。”

    哲暄眼见长姐面露失望神色,赶忙打发石道卿开始仪式。

    永宁殿原是已故大妃安达的寝殿,高大巍峨,殿内各样陈设也是难有的精致。安达过世至今已经十年有余,这永宁宫便供上了她的画像,烛火檀香从未断过,连所有陈设都仍旧一尘不染。

    除了掌祭司的一干人等,青琁、哲暄和明安只各带一随侍的贴身宫女进到内殿里来。

    石道卿先服侍着大公主青琁掌了一排烛,随着又是明安和哲暄,进了香,跪于画像之下,在左右掌祭司仪引领着,咿咿呀呀念了祭文,叩首起身复又跪,如此三趟才算礼成。

    出了永宁殿,青琁和明安都屏退了步辇,和哲暄一同走回飞羽堂。

    “难得回来一次,却又不逢大祭之日,真是可惜。”显然,青琁还在为刚刚那事倍感失落。

    柔然信萨满,每大祭之日,必跳萨满舞以寄托对先人的思念之情,相传也能与先人灵魂相交,解困厄,除难题,护佑一生。

    明安挽着青琁走,听她如此这般,也只安慰到,“姐姐不必可惜,等来日太子荣登大宝,姐姐到时候还不是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得轻巧。”哲暄倒是在一旁前后来回跑跳着,也不顾身上礼服厚重,只一个劲高兴,“只怕到时候更难回。不过长姐也不必介怀,母妃一向不在乎虚礼,只要你我姐妹都能平安喜乐,母妃都会开心,也都必定护佑我们。”

    两位姐姐听了这话也是直点着头,心中不免感叹,哲暄虽看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却是个聪慧如水的。

    青琁想起前一夜夫君对自己这个小妹的评点,心中也更生刮目相看之意,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当年出嫁之时,你们还只有这么点高。”说着,便在腰间比划了比划,脸上露出如慈母般的笑容,“却不曾想,如今再回来,你们竟已长大,都成大人了。”

    “姐姐出嫁都多少年头了,我和哲暄能不长成大姑娘吗?”明安说道,“再说,在宫内,有父汗宠爱,我和哲暄也不会受委屈,姐姐安心便是。”

    三人过了长道,上了飞羽堂外的外廊,哲暄主动问道,“长姐,你们这次是为什么回来?”

    明安听了这话倒是莫名,“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想我们了。”

    青琁还没答,明安轻声回了哲暄。哲暄却不应她,只疑问看着青琁,等着她的答案。

    “魏国要向淮北用兵了,我这次和太子一道回来,是来向父汗借兵的。”

    哲暄对青琁的话好一番思考,“是南边宋国所辖的淮北三郡吗?”

    她竟会知道,这倒是很让明安和青琁疑惑,却也只是微显露于脸上,转而便又聊起家常。

    进到飞羽堂的内堂,青琁便命了人端了食盒上来,一一打开放在桌上。

    “这些都是来的时候特意给你们带的,都是一些魏国特有的小食点心。”

    哲暄还站着没坐下,便伸手取了一块放进了嘴里,顿时只觉得唇齿清甜,花香充盈,还没吞下,就开口道,“这是什么,甜甜的,很好吃。”

    “这是丹桂花糕,取桂花花瓣,用以甘草水,和米舂粉做的,自然是口口花香。”青琁一面解释,一面也给明安递了一块过去让她尝。

    明安全然不像哲暄,只先咬了一角,点头称赞,又吃了一口。

    青琁看着两个妹妹吃相相差如此之多,也就得可爱,笑着那了另一块糕点递给哲暄,“这是茶花糕,你再试试。”

    这回哲暄倒是学着乖了点,左右端详了一番,才又一次一口吞了,“好吃好吃,都好吃。”

    “这些糕点都是魏国特有的,以前我也没吃过,初嫁过去的时候,觉得什么吃食都是新鲜的。来之前,就想着,现在虽是两国商人来往密切,可这好吃的糕点最要的还是有技艺的人,所以就带了这好些来,让你们都尝尝鲜。”

    明安嘴里吃着食,不言语,点了点头,算是感谢长姐惦念之恩。

    哲暄倒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里突冒了光,“对了,说起这,我正好有事要请教长姐呢?”

    “什么?”

    哲暄吩咐蕙儿拿了个巴掌大的盒子来,“长姐请看,这是昨日我在城中一处商贩处寻得的。听他说,这是南边人的乐器,叫做‘埙’,说是能吹奏极动听的曲子。长姐看看可是吗?”说着便拿出那她称之为灰不喇唧的东西捧到了青琁面前。

    青琁接了过了,一看便说,“是,这就是埙。哀婉的曲子、高兴的曲子都能吹,而且哀婉缠绵。”

    明安也没见过,也好奇,“长姐会吗?”

    青琁摇了头,“我哪里会。”见着哲暄略显失望,便把埙还到她手上,喝着茶,优哉游哉地说,“不过,十五弟会。不仅会,而且,很是擅长。”

    “他还会这个?”

    哲暄听得意外,明安神色之间也满满称赞,“想不到暄妹妹遇到的这位公子,还有如此才技,果然不得了。”

    正说着,一名着魏宫侍女服饰的人走到近前,“启禀太子妃,太子派人来请。”

    青琁手上顾着眼前两位妹妹,嘴里不平不淡地问道,“说了是什么事吗?”

    “说是十五爷到了。”

    听这话,哲暄忙把堵在嘴里的糕点一口咽下去,怎知便噎着了,蕙儿赶紧端了茶水,服侍哲暄把那食物顺了下去,有反复拍打着后背,这才松快。

    明安看着坐在青琁旁哲暄,喃喃说,“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哲暄看着她笑话自己,嘟嘴瞥眼,等着她。

    那边青琁赶紧让通报的宫女退下。眼见着小妹这番样子,便更加笃定了前夜的推断,却反而更不安心了。

    “既然来了,妹妹可要去见一见。”

    哲暄反倒冁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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