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衣,映着浅蓝的熏染,淡淡的颜色,沉静而清雅。黑发至腰,在风中凌乱地飞扬起数缕。半张侧脸,在阳光的氤氲中,干净得纯粹而放肆。

    今天最初的开始,只影就看到他站在山头,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柔柔弱弱的,也不怕被风吹了下去。

    她逆着风,一步一步,用力地走到他边。

    每一步,都像在宽恕,并且祈求宽恕。

    她停下,看到他海蓝色的眼眸,泛着流金的微光。

    “淮湮。”她轻唤。

    淮湮转过头,凝眸向她。

    芙蓉眉梢樱角唇,玉檀青丝花面眸。轻云蔽月未休休,回风流雪长始始。叹一字,书里秀来画中娇。

    媚。

    再看身下,胭脂粉裙玉罗钗,错金鎏彩袖镯环。樱香深幽擢人嗅,凝脂肌肤邀灵涎。千万顾,南地妖神北方仙。

    魅。

    淮湮淡淡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将视线转移到和风丽日上去了。

    察觉到淮湮对自己的漠然,只影心下一凛。她清楚,那种漠然,不是报复她对他的遗恨,而是因为,他已经不认识她了。那是一种对陌生人的态度。

    只影马上就想到了,往生玄帝说过的那两个可怕的字眼。

    天彘。

    今日,又是他被剥去仙法和记忆,忍受惩刑之时了。

    可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淮湮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茫然。面对只影的疑惑,他只摇摇头,没有答言。

    只影低头笑笑,记忆是没了,这别扭的性子倒是没变。

    淮湮,他一向都不喜欢应酬他讨厌的人。

    “你很讨厌我吗?”只影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他。

    淮湮没想到,她居然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但也因此,他决定更讨厌她了。后退两步,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衣服的颜色太艳了,身上的香味太刺鼻了,眼睛太会勾人了。我不喜欢。”

    只影对他的话却不甚在意,只因对他的喜好太过了解。她笑着逗他,“你别这样说,等明天你恢复记忆了,你会后悔你现在说的话的。”

    “我知道我失忆了,我知道我傻了,”淮湮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静。“但是就算明天,我会为我今天说过的话,而忏悔而道歉。也不能否认,只有现在这个傻子说的话,才是明天那个聪明的我的心里话。”

    只影一怔。她低头凝视着碧池中自己的倒影,左看右看了半晌后,心道:真的好丑。

    活像一个用脂粉和浓香来掩盖内心丑恶凶狠的魔鬼。

    可是如果可以,她比谁都怀念当初那个,用一件过时款式的衣服,就能打发掉的自己。

    “你不想看到我吗?”只影侧着脑袋问他。

    淮湮看到她黑莹细滑的发梢融进池水里,那淡淡的神韵,竟有别样的温柔。

    他抬起海蓝色的眼眸,似乎是第一次正眼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只影。”不明所以,她就是回答得很小心。

    “只影无痕的只影吗?”他拨断一叶草,用草根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字。

    只影蓦地一愣,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曾想到,他被贬为司使,起名无痕,竟也是为了怀念她。

    “其实,你永远这样也挺好的。这样或许,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只影在他耳边叨叨。

    淮湮坐在地上,望着蹲在他身边,双拳抵着下颔看着他的只影,突然笑得好生张扬放肆,“哈哈哈,我们却不熟,你怎么反倒矫情起来了?”

    只影苦笑,模样温柔无奈,然而下一刻就朝失忆的淮湮伸出了一只拳头。

    “啊——”淮湮捂着被打青的左眼,颤抖着手指,半天“你、你、你”,再说不出多余的一个字来。

    “我只是气不过,”只影一手揪起淮湮的领子,表情凶凶,“聪明的你说我也就罢了,怎么你都变笨了还有能耐说我?你这个让人厌恶的坏蛋。”

    淮湮推开只影,双臂环胸,一脸受气包的模样,“我不想看到你了,你走!”

    “那你和我一起走。”只影两只手臂抱着怀疑一只手臂,试图把他拽起来。

    “我不走,我不要和你一起走。”他倔强地说,努力挣扎着。

    只影听他说不走,便一屁股坐到山崖边,模样傲娇,“你不走,那我也不走,咱们就这么耗着好了。”

    对,晴色正好,咱们就这么耗着,把日光耗尽,把碧水耗尽,巴不得把这漫长的一生都耗尽。

    正好正好。

    宝蓝色的鲤鱼,半条身子浸在水里,半条身子露在沙岸,鲜红的血染了水,染了沙,也染了横躺在它身边的雪白色松鼠。而雪白色松鼠身上的伤口更是狰狞,似乎被活生生地炸出了一个血窟窿。

    镜子和往生玄帝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而云照古神,坐在河边的岩石上,背朝着镜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的,死灰般的沉寂。

    镜子瞪大眼睛,捂着嘴,血液似乎一下子倒流回心脏。她怔在原地,过了好久才知道动弹。

    慢慢靠近云照古神,镜子蹲下身,摸到他紧攥着的,冰凉的手。撩开他遮住半脸的黑发,她其实并不敢看他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

    如果你在一个古神的眼里,看到了绵延鲜红的血丝,你一定会以为,自己看到了地裂天崩。

    而镜子看到的,并不止如此。

    不需要地裂天崩。

    阿云创造了她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就是她的天地。

    “阿云……”镜子握住云照古神微微颤抖的手,一时之间,千言万语都哽塞在喉。

    云照古神垂着眼眸,翩长的睫毛似柔弱的孤羽,冰凉的肌肤几乎透明,嘴巴轻微抿着,稍微露出了右侧小小的梨涡。感受到镜子来到自己身旁,他缓缓地抬眸望向她,语唤轻抖,“镜子。”

    镜子觉得,云照古神好像不是在叫她,好像是在叫一个陌生的人。就仿佛,他和她,都不曾认识过一个叫镜子的人。

    那是一种很恐怖,很凄迷的状态。

    镜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一张口“雪照古神和月照……”她慌忙打住,内心真有一股一巴掌拍死自己的冲动。

    “我昨晚发现的,那时候她们已经命在旦夕了。”云照古神的声音很静,但并不是平静。

    那轻微的,抑扬顿挫的颤抖,镜子熟悉他至此,不会听不出来。

    “我为她们施了神术,神元或许可以保住,但她们今后,就只能以兽化形态存活了。”

    “也就是说……”镜子喃喃。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天底下,就徒留我一个神祗了。”云照古神的话,透着只有他才能懂得的寂寥和哀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镜子的脸皮似乎已经冻住了,但她还是逼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不会的,不是还有风照古神吗?”

    “没有了,”云照古神开口,平淡的语气,却冷得让镜子发抖。“我会灭了他的。”

    镜子突然悟得,惊道:“是他害了雪照和月照!可是,为什么……”

    “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做到这种程度。雪照和月照,本就不敌风照,更何况她们当时尚在兽化形态。”云照古神合上眼眸,化不开的哀伤浮在他脆弱的眸睫上。“我想,她们根本就不会有防备风照的意识。从伤势来看,雪照还是勉力挣扎了一段时间的,而月照,几乎是被一击毙散了混元。”

    岂止是雪照和月照,镜子想,就算是阿云,他也根本不会有防范风照的心思。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的啊。

    “你不能和风照古神打。你们神祗,不是不能互斗的吗?”镜子突然说道。

    云照古神嘴角微抿,“何来我们神祗?他杀害古神,已然堕落,早就不再是神。”

    镜子想到,云照古神用自己的神力救活了两个古神,那么他的消耗无疑是巨大的,就算说是被抽空了也不过分。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放心,让他和风照古神打呢?

    她必须要阻止他。

    “你瞎说,他杀了神不是神,难道你杀了神还能是神吗?我不准,反正我就是不准你去找风照古神!”镜子有一种要扑上去,把云照古神绑起来的冲动。她甚至差点就脱口而出,叫往生玄帝拿捆绳子上来帮忙了。

    “镜子,”云照古神看着镜子,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语气不悦,“你怎敢管我?”

    镜子低颔抬眼,望着云照古神,眸中含泪,屏气敛声,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果然,片刻后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个孩童般哭闹起来,“阿云你好狠的心啊!你那么想死就去死吧去死吧。等你死了,我就是一只在山野里飘荡的孤魂野鬼,然后蚀芈也会捣乱,他会替他家人报仇,然后变成天庭的死囚,然后大家一起死好了,一起死好了……”

    镜子感到一只手在试图把自己从地上拉起来,她发觉自己的计划有效果,便哭闹得更加放肆了。

    “别装了,人家都已经走了。”往生玄帝的声音,幽幽地从镜子头顶上方传来。

    “啊?走啦!”镜子霍地一下从地上蹦跶起来,她小小地推了往生玄帝一把,“真是的,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呢。”

    “我都动手了,你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现在竟然怪我。”往生玄帝瞪了镜子一眼,面色不霁。

    镜子垂眉,低头,认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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