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这本应是生机盎然的初夏之时,于这曾为大汉京都之地的洛阳,却满眼是残垣断壁、焦砾遍野,再不见繁花似锦之象。

    一轮红日即将落幕,将整个乌漆漆的洛阳城笼于其中,血红的夕阳透过白马寺毗卢阁焚毁的窗棱,将落日的余晖照在朱儁脸上,可朱儁便那么倚墙半坐于地,捂着胸口轻声喘息,间或的轻咳出一辆口血痰,殊无半分暖意。

    忽听楼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之声,朱儁不自主的握紧手中的地行双刀,是他们?还是他?如是他们,便就此大战一场,于这佛法广大、光明普照的毗卢阁内葬了,总不枉这一场人世壮志、昭昭忠肝。如是他,那便是天不亡我大汉,老友重逢,满腔血泪……他强提一口真气,勉强支起身子,略略探出头来,拿眼一瞧,楼外那人一身血衣,扛着一把漆黑重剑,步履蹒跚的走来,那浓眉剑眼掩不住的悍烈英气,不是皇甫嵩,还能有谁?

    哐啷一声,他手中的双刀坠落于地,他倾尽全力的喊道:“义真兄!——”皇甫嵩听到他呼唤己名,也是喜不自胜,亦唤道:“公伟兄!——”

    皇甫嵩入得楼来,二人相视,均见对方伤痕累累,但眉目之中悍色不减,俱伸出右手来,紧紧相握,不由哈哈大笑——忆当年,二人身怀百姓、心忧天子,畅谈大丈夫当蹈倨苍天之大业、舍格匹夫之小谅,遂互引为知己,并以上将之略,受脤仓卒之时。扫不臣、剪逆党,平黄巾、定九州,及其功成师克,威声满誉天下,何等酣畅淋漓之事!

    可时至如今,天子暗弱、董卓残暴,他二人兵权早已被一并捋夺,只落个闲职,原先还与司徒王允、太尉黄琬、尚书周瑟、侍郎蔡邕等人一起,成朝中清流之砥柱,力持汉室不倒。却怎料自这帮东瀛贼子来了长安之后,董卓陡然翻脸,再不顾清流评议,杀戮至此大开。先是贬杨彪为庶民,徙行荀爽至塞外苦寒之地,再至水牢囚禁卢植,终至灭黄琬、周瑟满门,屠伍琼、伍孚九族,朝中大小官员,但凡敢稍有颜色者,尽数斩尽杀绝。这才短短数日,李儒伙同邪马台一党大肆血屠司隶一地,杀人万计,悬头千余颗于囚车之上,连轸还都,扬言欲要杀尽天下胆敢忤逆之人,更于长安望京门外焚烧人头……

    两人想起董卓主政以来的种种暴行,又念及这一路杀将逃亡的凄风惨雨,皆是怔在那里,朱儁是心恨苍天无眼,任中土九州豺狼当道;皇甫嵩是怅然惘怜汉室,悲恸难当。两人茫然四目相对,只能将紧握的右手捏的更紧。也不知过了多久,皇甫嵩重重一声长叹,朱儁跟着一声长叹,这才开口道:“义真兄,妻儿老小怕已不在了罢……”皇甫嵩一听,满腔热泪终不能噙住,道:“公伟……国有大难,家以何安……”朱儁知他心意,但仍是道:“义真……”

    皇甫嵩望他一眼,大袖揩去脸上眼泪,不泣反笑,大声道:“危巢之下,岂有安卵?!公伟兄,天子受制、国之将亡,若你我二人还沉于这小家之痛,不思铲贼锄奸,黄泉之下,怎有脸去觐见历代的先帝、面叙赴死的同僚……”他说这话,既是自勉,又是劝慰好友朱儁,可说到最后,心想现在董卓势大,而听闻袁绍等人各怀鬼胎,仅仅凭他与王允、蔡邕等寥寥数人,安可与董卓一伙、邪马台一国对抗?话未说完,又是一声仰天长叹。

    朱儁与他久为至交,明白他心中想法,重重按住他肩膀,说道:“义真兄!此仇此恨,绵绵无期!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朱儁似将大仇大恨写在脸上,说话之时眉目悲怆,但嘴角却勉力欲笑,教皇甫嵩看的好是心酸,道:“公伟,你有甚么打算?”

    朱儁答道:“去关东,找借兵。”皇甫嵩皱眉道:“你要去找袁绍?”朱儁点头答道:“不错。眼下袁绍为十八路关东联军盟主,自是兵多将广,我欲以这张老脸向他借兵一万,再不济求个前锋校尉之职,但求领兵杀回长安,清讨逆贼,已正君侧。”皇甫嵩轻轻摇头,道:“袁绍此人志大才疏,能有今日威势,皆因累世台司,宾客所归,不算他个人之能。你可记得,当日品评天下英少,王司徒、杨太尉便说他不可堪负大业,他叔父袁隗在场,也是默认。这几日,我被一高人所救,更从她口中听闻袁绍坐作声价、豢养死士,怕有不臣之心,你若去了,他只会表面欢欣,却敷衍于你,非但不肯授你兵权,还会监视于你。老友你一身本领,却如笼中之鸟一般不得发挥,岂不误了讨贼光复的时机?”

    朱儁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他怔了一怔,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关东诸军离心背德?可当下刘表刘景升远在荆南、马腾马寿成又隔于敌后。关东诸军之中,公孙瓒有勇无谋、陶谦老谋奸猾、袁术骄豪无断,皆是不可付托之辈,其余诸人不是兵少,就是将微,你让我不找袁绍,还能找谁?”

    皇甫嵩道:“公伟,你说漏了一个人。”朱儁面有疑色,想了一会儿,道:“关东军中的勇猛用命之辈,唯有孙坚、刘备、曹操寥寥三人而已。当年温德殿上我便观那孙坚勇挚雄毅,颇有英豪之风,但此人刚烈如火,用兵不知进退,于洛阳之战中一败再败,折了无数本部兵马。眼下我二人若是去求,其忠壮之志确实苍天可表,他定会应允。但他只有千余残兵败将,即便甘领托付,也是杯水车薪,我二人又何苦教如此大汉栋梁白白送死?”

    他顿了一顿,见皇甫嵩面色凝重,不住摇头,又道:“难不成义真你说的是那刘备?万万不可!义真兄可记得杨彪自逍遥楼中回来便言,‘那刘备仁德其外,厚黑其中,万万不可托付汉室中兴大业!”。你可记得当年讨伐黄巾之时,我二人领兵,听闻他路遇恩师卢植受囚而不见、经义弟张飞提起后又惺惺作态,我当时便知此人弘雅信义是假、忘恩无德是真。他于平原县一番苦心经营,博得世人弘毅宽厚之风评,实乃是居心叵测。他本是滑虏小人,定会借此国难而成私己之发迹良机,然后大张旗鼓的要帮助我等,他善于营造声势,恨不得天下皆知……对此奸枭鼠辈,唯有置之不理,让他空有雄霸之略,一生抑郁而死,不然他日纵横天下,实乃大汉之祸、万民之患。如此祸害,万万不可赋予救国扶危的重任!”

    皇甫嵩低低叹一口气,道:“刘备小贼向来如此,我如何不知?我说的乃是曹操……”朱儁听他言及曹操之名,先是点头赞许,但旋即又目露悲色,道:“义真兄,你我二人为兄弟至交,有些话我只可说与你听。曹操其父曹嵩是为人杰,但奸猾叵测,怕早有不臣之心。这曹操品行久受其父熏陶,当下年纪虽轻,但上马能横槊征伐,下马可经纶略阔,为咱大汉出力颇多,倒也真有一番雄才大志,若用于正道,则于天下可不负饮矣。可惜他行事乖张跋扈、应变私伐决断,于疆场之上,或可临敌制奇、成变诡之功,但终不是庙亭之上堂堂正正的股肱之臣。我等若光是托付其大事,却不加正途引导,便轻则明珠投于瓦砾、无方机变运于邪途,重则泯智任情、危辞叛伐,恐违于大汉王途……

    皇甫嵩走至窗边,遥望那即将落幕的血色夕阳,道:“当年平定黄巾张角之时,曹操曾于我帐下效命。我初时只是卖其父曹嵩一个面子,只命他做文书一类的闲职。可后来有一日,我于前阵领兵杀敌,贼子张燕、张牛角、于毒领兵五千、分三路偷袭我后军大帐,若是得手,则我大军粮草俱焚、机密皆失。多亏此子临危不惧,率携夏侯惇、夏侯惇、曹仁、曹洪等一甘宗族兄弟,将不过千人的后账文弱谋士统筹如百战精兵,处以机略陷阱,足足抵挡了半日之久,直待我大军回援,才不致粮草焚毁、文书泄密之灾。我曾欲因此功向先帝推举于他,但被他婉言相距,至此我便授他为武术校尉,或留在身边谋略、或遣之前线败敌,以观其运筹帷幄之能。到黄巾平灭,他以雄武之姿,常艰难之运,大小征战五十六,其中明锐权略、神变不穷,兵折而意不衰,在危而听不惑,临事决机,举无遗悔,可谓近古以来,未之有也,我二人虽有些统兵之能,但于此子面前,终不及十之一二……”

    皇甫嵩顿了一顿,看着那半轮落日的血色夕光将自己周身笼浴,才道:“曹操此次荥阳兵败,并非无谋,实乃出于手足之情,急令智昏,非战之罪。他眼下虽是兵少将伤,但不出数日,自可重备战力,我二人若去寻他,善用其谋略果敢之才,勉其治世能臣之志,非但不会令他走上邪路,反成我千秋大汉百世流芳之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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