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南阳官道上,一个老头颤巍巍背着个粗布包裹小步前行,突然身后有人一把抓住他包裹猛力向后曳去。老头刚还显得弱不禁风,眼皮都抬不起,不知怎地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死死抱住包裹不放。只见拽老汉包裹的一名瘦得皮包骨头般的黑汉子,干巴巴一副躯架,但掩不住眼中放出狼一般的凶光。

    黑汉子见老头死死抓住包裹不放,腾出一只手朝着他面门打去,老头躲闪不及仰面摔倒在地,但手指仍旧死死抓住包裹不放。中年男子低身去夺,怒骂道:“老家伙,你不要命了吗,包裹给我。”老头颤抖着话音求道:“壮士,包袱里只有几块干粮,给我一条活路罢,我还得熬到京师洛阳去投靠亲戚。”

    中年男子恶狠狠的说道:“哼!洛阳又怎的?还不是一样大旱蝗灾?你这老东西,离洛阳还远哩,与其浪费粮食,不如给大爷我救命,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就要吃人了。”两人僵持不下,中年男子拳打脚踢直到把老汉打的昏死过去,夺过包裹,打开拿出一块黑麦饼塞进嘴中,快步离去。不远处,一名老婆婆一手拿着木棍,一手牵着小孙女,低声说道:“莫要看,莫要怕”,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麻面团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麻团狼吞虎咽塞进口中。

    不远处,一名孕妇踩着青石,把腰带挂在了一棵枯死多时的槐树上……

    丝管,箜篌,琵琶响,歌舞美姬不停觞。若为神仙客,必登洛水楼。洛水之旁酒楼林立,最出众莫过“百步仙”,楼高五层,最上层专门招待洛阳权贵,登此楼北望洛阳城鳞次栉比,南观洛水浩浩汤汤,更兼得洛水出得美酒“醉断肠”,此楼堪称东汉第一名楼。

    名楼不缺贵客,“百步仙”酒楼上百灯绽放,歌姬浅笑轻唱不时被笑声打断。其中有一人嗓门奇高奇细,面上粉白无须,正大声说道:“多谢诸位赏脸,来给蹇某庆贺,它日发财之日定少不了诸位。”

    其中有客道:“蹇将军太客气了,这洛水工事乃当前第一大事,以下官愚见,除了将军您无人能胜任此等大事。”其他人亦是齐口同声附和称是,唯恐落了人后。此时正值后汉建宁二年,灵帝昏聩无能,重用宦官,这蹇硕乃是宦官“十常侍”之首,以太监之身居然能官封安国将军,掌管洛阳二十万禁军,此时听这众客吹嘘拍马,不由更是得意,嘿嘿的直发出细细的笑声。另有一人说道:“将军,工事甚大,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仅从司隶之地广征民夫恐引起事端。听闻南阳、汝南有大批灾民涌向洛阳城外,不如强征灾民修工事,既不耽误工期,又可节约开支,只需要给那些饿鬼日供一饭足矣。”

    那蹇硕听到,拍手说道:“好计,好计,今日且饮酒,来日就按你说的办,来,美人填酒。”

    灯影摇曳,美酒,玉盘连珠价往上填,丝竹声再起,酒不曾断肠,断肠人无酒。

    此时寅时未到,夜色尚深,城南洛水之上,有四五只舫船泛舟于石桥之畔,洛河上春水溶溶,点点灯火倒映在水中,歌姬咿呀咿呀的唱腔如烟似絮。却听石桥南首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前有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人所处的院落甚小,方圆不过数间居室,朝北迎街的大门上朱漆因久旱而皲裂剥落,门顶正中悬着一块上等檀木匾额,上书“蔡府”两个金漆大字,右下角“王允题”三个隶书小字。叹气这人便是这蔡府主人、当朝侍郎蔡邕。

    又听“梆梆梆梆”四响,巡游经过的更夫有气无力的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更夫自二更起便见蔡邕身着黑色文官朝服立在府前,双手背在身后,忡忡的忧心压得他腰背都已略显佝偻。这蔡邕刚过不惑之年,可为国事民生已将两缤头发愁得斑白,只见他不一时抬头仰月,口中喃喃自语,更夫知他又在忧心天下的百姓疾苦,却又怎奈那皇帝昏庸、阉党权重,心下难免不忍,遂走至蔡邕身前劝道:“蔡老爷,时辰不早了,您先休息会儿,待到五更二点,小人再来报时,不敢误了老爷的上朝时辰。”蔡邕又是一声重叹,更夫不免抬头往他面上瞧去,但见他浓眉紧锁、眼窝深陷,双目布满血丝,心中不忍之心更甚。蔡邕缓缓道:“不碍事,蔡某无能,劳得老哥牵心。”更夫听出他言语中的深切自责之意,方要开口劝慰,依稀听来院内妇人的呻吟声,但见管家老仆一颠一跛的边走边呼道:“老爷、老爷,夫人快生了!”蔡邕这才忧色稍转,说道:“老左,看看家里还剩多少米粮,取一些给这位老哥。”他顿了一顿,又吩咐那左姓老仆道:”“你且在家照看夫人,再烧些热水,我去请那产婆。”

    更夫心想:“蔡老爷为民谋福,一生清廉穷困,身居高位却只收留一个跛足老丐照管府院。他平日里常拿了自己俸饷去救济穷人,五年前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蝉儿便是因母亲饥饿无奶而活活饿死,现在天下大饥已久、蔡府哪还有余粮?蔡老爷见我面有饥色,仍要将口粮赠我,我家中的孩儿老母若是晓得了,怕是绝食也决计不肯我收的。”想到此处,更夫忙拉住蔡邕,道:“蔡老爷,您在家陪着夫人,小人空有些蛮力,产婆由我请罢。”蔡邕还要推辞,但见他一腔赤忱,而自己腹饥多日、脚力虚浮,确实不如这更夫的脚力健快,便抱拳谢道:“那有劳老哥了。”

    此时蔡夫人的呼声更急,实是疼得紧了,蔡邕急步进屋,但见居室内烛火摇曳,陈设也是极为简陋,进屋一面木简书墙,墙后只一木床、一书桌、一张坐席而已。木床上卧着一个妇人,因长久的缺少食粮而显得身材瘦削,身上穿着普通的百姓桑衣,手肘处尚还打着补丁,但便是这样的衣着简朴、不加修饰,却仍是难掩她的亮容丽色。蔡邕半坐到床边,轻握着蔡夫人左手,夫妻二人相视而笑,耳间只听得那左老仆在厨房里烧火扳柴的噼噼啪啪声。

    不多时,更夫已引了一名产婆赶到蔡府,那老仆也已将热水烧好,满满的打在屋内木盆中。那产婆来了后,蔡邕、老仆、更夫三人便退在屋门口守候。闲话间蔡邕又让老仆再寻些米面与那更夫,老仆待要去取,那更夫却是扑通一声跪下身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道:“夫人的脸色这么差,想是平日里为了我们这些穷人没少挨得饿,都说这产后须得米粮细养,小人若是再拿您的口娘,不就是造孽么!”蔡邕忙将他扶起,劝了两句,见他辞意不受也不再勉强,只是立在门前,听着老仆与更夫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此时天际已露微白,屋内蔡夫人的呼疼声渐次密集,众人正着急间却听得院外街上由远及近的传来轰隆隆的行军声,蔡邕出院一瞧,但见一队铁甲兵士挺着长戟疾行而过,似是要从南门出城。蔡邕认得这队兵士的领头将军,原姓夏侯、单名一个嵩字,自打做了大宦官曹腾的养子之后,便改叫曹嵩了,他现今不过二十来岁,已是官居司隶校尉这等军中要职了。这曹嵩为人倒是豪爽敦厚,远不似其父曹腾那般阴险狡诈,但蔡邕一向以清流自居,又怎可与宦官子弟结交?故而他心忧这桩兵事,却迟然不敢上前询问。那曹嵩见得蔡邕立在自家院前,倒是不以为然,于马背上抱拳笑道:“蔡侍郎,曹嵩今日有军务在身,不便下马行礼叙礼,还请多多包涵。待他日我那浑小子出世,曹某定会请蔡侍郎到府中以美酒赔罪!”

    蔡邕自不是无礼之人,也抱拳回道:“曹将军太客气了。敢问将军这是去往何处啊?”曹嵩叹道:“方今旱蝗二灾扰民,圣上早已谕令了各处州司开仓放粮,孰料那些不肖刁民非但不体皇恩抚恤,反而信了妖人蛊惑,竟是结成叛匪滋扰荥阳、中牟等郡县,曹某虽是不才,但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这种臣子心也该有的。”蔡邕心中一惊,皇上虽令各州郡县开仓放粮,份额偏少便就罢了,但世家官宦却借此机会中饱私囊,到得灾民手中已是寥寥无几,灾民无粮度日,终是酿成大变。自己身居朝堂之上,却不能劝诫圣上整治结党营私腐败之祸,自责之心愈切,更是定下决心。右手下意识的摸向怀中,那老仆眼尖,见蔡邕怀中似有凸出之物。光色朦胧,曹嵩见蔡邕不再答话,又看不清蔡邕面上的表情,他既有军务在身不能久谈,道一句:“告辞了!”手中长剑在马股上一拍,胯下骏马昂首长嘶,马蹄得得急响追赶前军去了。

    曹嵩尚未走远,那更夫陡然一声惊呼:“蔡老爷,已经五更了!”此时蔡夫人呼声更甚,显是临盆在即,蔡邕虽心中万般的不舍但一念及朝政,便将心一横,抱拳2对更夫道:“蔡某不能误了时辰,家中之事还请老哥暂且照看。”那更夫忙道:“蔡老爷说的哪里话。老爷您快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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