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晨曦的芽儿有露珠悠然低垂,随风一拂,破散了开去,化成沥沥晶莹。

    似是而非的春天,抑或是冬季的蔓延。幼嫩的春色中遗留着寒意,盘踞在苍穹的阴郁并无远去,这让人产生幻觉,似乎冬日的气息还在不舍的缠绵。

    山间小道上,起早的一家三口已经开始一天辛勤的农作,套着厚重大袄的村夫一边呐喊着,一边挥舞着锄头。荆钗布裙的村妇叹息着冬日的漫长,若是再续个十天半个月,他们家日子可就不好过喽。扎着丫辫的小女孩哭喊着要爸爸妈妈陪她玩耍,山间古道上荡漾着黄莺似的脆嗓。

    远看陡峭的山道上,有一抹萧索的背影悠哉游哉前行着,细看之下,原来是一个头蒙破布,一身寒素的怪人,没错,这怪人就是五天前在飘香楼落荒而逃的仇昭雪。此刻,他举步维艰的走着,每跨出一步,都能听见他的一声闷哼,可想而知,他是费了多大的气力,承受着多大的苦痛?

    他逃出飘香楼后,工钱自然是打水漂了,身上只有积攒下来的四个馒头,不过好消息是,在打听之下得知去南都有一条捷径,只需越过徽地山区,再行一段官道,便可到达南都!念及此,不管受多重的伤,他全身都有用不完的力量。

    “啪”的一声,谁知前些天淫雨绵绵,山路湿滑,仇昭雪脚步不稳,竟从山道上翻滚了下来,样子颇为狼狈,一身污秽的麻衣就像是从泥潭里捞上来的。过了片刻,仇昭雪倔强的爬起身,发现遮面的破布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露出左脸诡异的红斑,和右脸白皙脸庞形成了分明的对比。

    南昌城

    富丽华贵的马车奔驰在大道上,路上的平民百姓纷纷避让,有的惊魂未定,有的唾弃大骂,有的默默忍受。

    马车内空间充裕,两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并肩而坐,是焦芳和刘天德不假。刘天德身为南昌镇守太监,手握兵权,权威远在其他南昌官员之上,乃名副其实的土财主。不过他知道这些全要仰仗刘瑾,没有他在皇帝身边美言,自己这个镇守太监绝不会过得这么安逸。

    “焦芳兄弟,这次又要请你在阎王身前美言几句了,小小心意,望请笑纳!”刘天德看焦芳心事重重的模样,从身后拿出一沉甸甸的盒子,送到焦芳面前,又看焦芳无精打采的瞄了一眼,并没有伸手来接,心下觉得这焦芳实在是傲慢无礼,要是他人,自己早就怫然作色了,可焦芳虽是文官,有李首辅撑腰,还是刘瑾的心腹,这么强硬的后台,自己怕是得罪不起,只好自解尴尬的笑道“焦芳兄弟,为什么事情烦恼啊?莫非是飘香楼的丑陋小二吧?其实我也觉得事情有蹊跷之处,那小子处处都透着古怪!他为何刚见过我们就逃得无影无踪?难不成以为我们要杀了他?呵呵!”

    “必须斩草除根!”

    “啊?”刘天德惊了一跳,急忙问道“怎么?他是?”

    焦芳瞥了他一眼说道“不瞒你说,这次阎王让我来南昌执行的任务是空绝任务,空前绝后,赶尽杀绝!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得罪阎王的下场!”

    焦芳说完,刘天德的疑惑更甚了,焦芳方才把事情的经过大致的透露告知刘天德。

    听完,刘天德恍然道“哦,原来是仇家的儿子,我说怎么有些熟悉。”

    “怎么?你们有交集?”焦芳目光一厉,暗下手中无故多出一根钢针。

    “没有,没有!只是他父亲曾经来拜访我,仅此而已。”刘天德立马否认,要知太监刘瑾有一个外号就做活阎王!被他下令所要暗杀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命的,所谓阎王要人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自己何必自寻死路。

    “没有最好!”

    “哈哈,你说这小子,全家死绝了,只剩烂命一条,活在世上受人白眼,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刘天德笑道。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一个人能忍受这样的羞辱,本身就需要更大的勇气!”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在夕阳的普照下,官道金辉流溢,如一条康庄大道延至远方。从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的百姓们陆续进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六朝金粉地的心驰神往。

    这时,在人群中有一道极不起眼的人影,他粗服乱发,面上有沾染厚厚的干泥巴,身上的麻衣如同草皮,比起流落街头的乞丐都惶恐不让。他举目看到巍峨的城门上篆着南都城三个赤字的硕大牌匾,不免心潮澎湃“终于到了!终于到了!”

    仇昭雪看着镀满金漆的牌匾上,南都城三个大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金光,仿佛在向所有人宣说自己震古烁今的辉煌!

    仇昭雪刚想走入外城,就被两个官兵模样的人无情的拦截了下来,喝道“你是什么人?进城做什么?”

    “我是来寻亲访友的!”仇昭雪低应了声。

    “哼!看你就不老实,这里可是南都,给我规矩点!”一个官兵拽了拽仇昭雪的衣服,弄的满手淤泥,眼神中闪过一丝嫌弃,便在仇昭雪的脑袋上重重的扇打了几下,才把淤泥抹在了仇昭雪的一头乌发上。仇昭雪深埋脑袋,忍气吞声着,依旧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是!是!”仇昭雪连声应道,却由于双腿无力,就改成四肢伏地,如一只从猎人手下窜逃的狗。

    守城的官兵闲来无事就喜欢欺负百姓,调戏妇女,又看仇昭雪懦弱,变本加厉的在仇昭雪身上抽了一鞭子,但是他们没有想到仇昭雪的衣服撕裂了,潺潺的鲜血溢出,却一声不吭。

    “这人不会是傻子吧?怎么不叫疼的?”一个官兵说笑道。

    “八层是,看他德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南都城都是富贵人家住的地,哪有他的亲戚!”另个官兵索然无味的说道,似乎对仇昭雪被打的反应并不满意。

    “哈哈,等入夜就有人来换班了,我听说春满楼又有新的花魁了?要不一起去看看?”

    “好啊!肯定又是一个美人。上次那个女人可以清白人家的姑娘,传言被公公买去充当军妓了,诶!真是可怜,不知道有没有給官军们折磨死!”一个官兵扼腕叹息道。

    “什么清白姑娘?那可是前朝大员谢迁的孙女!谢迁得罪了八虎,下了大狱,家中男丁全部发配充军,女子糟践侮辱避免不了!充当军妓不算最惨的,或许熬过一阵子,会被赏给有功将士做奴婢!好过死了之后随处一扔,葬于野兽之口。”

    “什么?谢迁可是当朝一品大员啊!战争英雄啊!说入狱便入狱了?就算这样,也不应该这么对待他的家人吧?”官兵惊愕道。

    “嘘!不可乱说,小心被八虎的眼线听去,性命不保!”

    两人相顾色变,心生怜悯,亦无济于事。

    入城后,仇昭雪看外城满是民房排列,街巷纵横,百姓康健,行业兴隆,一片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象。

    他询问了数人,得知官员居所是在内城,便加快脚步向内城走去,路上难免又被官兵一阵盘问,方得以脱身。早猜想外城都繁华如此,内城只有过而无不及的道理,定然是软红十丈,富丽非凡,然亲眼见到内城飞阁流丹,阆苑琼楼,才暗叹不愧是六朝金粉地!不愧是中原政治、经济的中心!想当年,朱棣义无反顾的迁都北上,也并没有给南都城带来丝毫的变化。

    仇昭雪走进内城,除了不如外城人声哗然,其余不管是建筑,还是街道都比外城庄严、宽广。六部井然有序的伫立,雄伟的京师皇宫拔地而起,俯瞰着整片吴楚之地。

    行不多时,仇昭雪到达兵部门口,打听之下,了解到王阳明住在内城一个极为偏僻的角隅,几番周折终于来到王府门前。仇昭雪想起一路上的艰辛坎坷,顿时眼中噙着泪水,嘴角忽扬忽抑,哭笑不得。

    “啪啪啪”仇昭雪用尽气力拍打木门,飘起了一阵尘埃,迷了他的眼。但是,接着不管他如何敲门,院落内一片死寂,仇昭雪的力气由于心中的愤恨更大了几分,木门已经被啪得及噶直响,似乎要倒塌了,他心中油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有人吗?里面有人吗?王叔可在?我是仇昭雪,仇启是我父亲,有人听到吗?能开门呀?小侄有事相求!”仇昭雪急赤白脸的呼喊着,双手不住拍打,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仇昭雪气力尽失,伏在木门上,透过门缝间的张望门内动静,只见野草疯长,燕居堂上,霍然心情大跌,这府邸显然已是一两个月没人光顾了。

    “不要再敲了!闹得我心烦意乱!王大人两个月前被贬官了,这是座空宅,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突然宅院隔壁的一个妇人从窗户中探出脑袋对仇昭雪厉声喝道。

    仇昭雪闻言如遇晴天霹雳,一时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那妇人已经转回屋内。

    “怎么会这样?王阳明被贬官了,这还得了?还有谁能帮助自己,难道老天爷真要逼我无路可走嘛?”仇昭雪瘫在木门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眸中希望逐渐黯淡下去,变成了黑灰色。

    “自己唯一的希望就这么破灭了嘛?这可如何是好?父亲、陌儿,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没用!我没用!你们说的不错,我就一个懦夫,一个废物!”仇昭雪如泣如诉,用脑袋猛撞石墙,“碰碰”直响。

    “你没事吧?为什么哭了?”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看她凤眼粉唇,明媚动人,宛如一束洞彻暗夜的暖阳。

    。

章节目录

无根天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八角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八角窗并收藏无根天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