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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轿车穿过“人”字形路口,经过一段相当笔直的公路,向左一拐,转过一个大弯,爬过一座小山坡,从山坡下去,向右拐入直道,一路望东面行驶。

    晨雾渐渐散去,散向远处,散向偶然遇见的山凹里面。说明天就快要亮了,只不过还要经过一段黎明前的黑暗。

    摇下一点车窗,向左一眼望去,幽黑的山凹里面长满松树,一缕浅浅的迷雾向山脊另一边缓缓弥漫,留下一片光秃秃泛青的草地的背景。

    几十棵树桩贴着地面,将幽黑的年轮一圈一圈显露出来。刚刚被砍倒的松树都被运到哪里,做了些什么,似乎并不重要。

    假如这是一片晴朗的中午,伐木的人砍倒几棵树以后,应该在树下休息,聊天才对。

    几个小孩子便会突显出来,在几棵新鲜的树桩之上顽皮的跳来跳去,做着孩子们的游戏。

    天就快要亮了,摇上车窗,年轮落在身后,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他向右侧一眼望去。她坐在他的身边,身穿一套芭蕾舞裙子,她是去参加一场演出的,她已经和一群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练习了五年了,只等这最后一天,最后一次合练,合练之后身穿西装革履的商贾挽着雪白色的长裙里面臃肿肥胖的太太在全部落座之后,灯光就会熄灭,等再次打开,演出就开始了。

    这不过是幻觉而已,身旁的座椅上依旧是空空的,她不会回来,他已习惯。他只不过是觉得在演出之后的那次相拥相抱是他们一生当中彼此最激烈最迫切最难以忘怀的拥抱。所以他时常想起她来,希望她正在赶往演出的途中。或者演出就要结束,观众的两只手掌正在接近,马上就要合在一起,拍出热烈的掌声。而他正好赶往大剧院门前,准备推开大门,他知道她想拥入他的怀里,分享她的喜悦。

    天亮了,孩子们还在树林中间的床上躺着,他(她)们的父母刚刚起床,拿着工具诸如斧头、锯子,正赶往木桩旁边,他们要把这片树林全部伐光,然后建成一片工厂。孩子们都在梦里,他们还在某一天正午玩的最开心的时光里,大人们都瞌睡了,躺在阴凉的草地上。他们可一点不累,在树桩上玩着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觉得应该叫老鹰捉小兔的游戏,因为只有兔子会在画满年轮的矮矮的树桩上跳来跳去。

    天亮了,太阳缓缓的从东边升起来,湿露露的,显得无精打采。

    黑色轿车经过一片广阔的稻田,稻田足有好几百公顷。

    在我左侧是一座海拔仅有几十米的小小的可爱的山坡,右侧便是这稻田了。

    阳光透过车窗,沾在方向盘上,像潮水一般涌来我的手上。我注意到些许什么,稻田变成金黄色了,说明这是一个百分之百收获的季节了。几个壮年在不远的地方割着水稻,再远的地方传来吆喝声音,因为是方言,而且隔得太远,我不懂那吆喝声里传达的是什么讯息。

    轿车绕过翠绿色的小山包,路过一片荒凉的长满杂草的田野。往前又是一片宽广的稻田呈现在了眼前。一个孤身女子伫立在金黄色的稻田中央,目光距她越来越远,她同样金黄色的皮肤,上面没有穿任何衣服,想必脚下也没有穿鞋,她有些神经错乱了大概,一双赤裸裸的小脚站在笔直的水稻根部仍旧积水的田里。她原本漆黑色的柔发直直地搭在肩上,遮住背部中央一块金黄色的皮肤。在阳光照耀下,那柔发也变成轻松忧郁的金黄。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纹丝不动,伫立在金黄色的稻田里面,像不知道孤独的稻草人一样。

    黑色轿车驶过一些小镇,路过一些县城,绕过几座城市。

    绕过南京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察到在城市中央一个小姑娘正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进了店铺,与一个中年已婚女子招呼了一声,将手臂抬到上空,还没有超过下颌,你可以看到她耳朵上坠着一块黑色玫瑰的珠子。她将右手轻轻放下来,中年女子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提着一个红色肩包,坐上另一个年轻师父的黄包车。

    她就是张爱玲了。

    这时她几乎还处于一个年级轻轻的小女生的时光里。她喜欢奢侈,喜欢鲜艳的浓墨重彩的衣服。她喜欢浓妆,她希望有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对她魂不守舍,甚至流出鼻血,或者口吐白沫在地上乱弹几下就结束了生命。而这一切,发生于她自己还没有感觉得到的时间里。

    就是这样子的。

    我松开刹车,轿车带我离开这里。

    我觉得她的作品实在太完美了,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还有几年就四十岁了的中年男人。

    可惜我并不知道她还这般年轻,她正经路过这座城里,准备住些时间。假如我知道的话……

    假如我知道的话?我想了想,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只是在需要香烟的时候才会在这座城市里短暂的停留一会儿。

    我点燃一支香烟,香烟从我嘴唇中央微微靠右的长长的胡须里面伸了出来,像翻转的油轮的烟囱一样一下一下冒着烟雾。我喜欢这香味,从车窗的缝隙一缕一缕飘向城市的高楼里面。

    轿车穿过一座县城,长江入海口的波光粼粼壮丽的风景悄然摇晃于挡风玻璃之上。黑色轿车向北一拐进入上海滩。

    穿过几条街区之后,来到一条两边都是低矮建筑的碧波荡漾的河边。

    轿车停在河边,左侧房门里面传来戏子的身影。这分明是一道后面,里面还传来敲锣击鼓与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反正花里胡哨演唱的精彩的声音。

    我想了想,不如将这些胡子完完整整留给他们。想哪个戏子戴着我的胡须在表演的时候一定可以增添几分神秘与毫无察觉的魅力。

    一个身穿红衣服的女子帮我实现了这个心愿,她的头发紧紧的扎在脑后,你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只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松软的乳房在我面前低垂下来的时候,一闪而过,被透明的衣服里的红通通的灯光照的鲜亮鲜亮,几乎都见到上面细小的毛孔。

    她与北方的戏子完全不同,声音里面即使故意增加的铿锵在我看来也显得十足温文尔雅。眼帘里的神色也凄然于夜色的河畔长年清洗浸泡过一般惹人伤感与怀念,甚至那皮肤里湿润与短暂湍急的偶尔的铿锵的忿怒都不过是如镜中水花浮华连翩。

    黑色轿车转过墙角,一处被房屋几乎团团围住的墨绿色死水当中,死去的女子依然死去,她光秃秃的背影在水面一动不动漂浮着,大概是谁在她死后扒去了她的衣服。她才落得这般赤裸裸无依无靠在池水中央。

    黑色轿车没有停留。它像是在寻觅某样东西。

    她浅浅的浮现在我眼前,那份如青草般的触动,她悄悄地靠近了我,坐在我的身边,我们丝毫没有顾虑,没有回忆,没有幻想,在一片乌云密布,嫩绿的叶片上隐隐约约摇晃着阳光,渐次不知不觉下起细雨。她什么时候,已消失在了身后,走进城墙铁青色大门里面灰暗的阴影里面,而我却依旧坐在桥上欣赏这片风景。

    黑色轿车绕过大街小巷,在我觉得她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我撑开从姑娘手中刚刚递过来的油纸伞,希望在哪里刚好碰见她。在哪条小巷,在哪条河边,在哪条雨中最繁华的街道。

    但直到我在雨中走了好远好远,发现雨停了,将伞还给那个与父亲一起买伞依旧正在收摊的姑娘。

    黑色轿车的门打开了,我坐上去,在海边的一处公寓住下。

    我选择了四楼的一个房间。打开房门,灯亮着,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平平展展的躺在床上,十只细指在两边桃红色的被套之外微微不动,锁骨也像手指一般微微不动。两只眼睛在白色帽沿下轻纱里边紧紧地闭合着。她显然藏在被褥之下的身子一丝不挂正等待着我。

    结果可想而知了,费用早已含盖在房租里了,我轻轻的享受了一下这柔美的妙龄女郎,送给她一杯白兰地和一打小费。

    凌晨三点的时候,宽敞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依旧穿着那套永恒不变的黑色大衣,一顶黑色圆顶礼帽帮助天空遮住我不断逝去的岁月。我熟视无睹的望着夜空,细雨从我将油纸伞再次还给那个卖伞的姑娘的时候就已经停了,只不过空气里面仍旧泛着浓浓的雨味。

    我转身回到床边,床单上还留有她的一根头发,被褥上还有一点她的血渍,说明她用力过猛,或者还是初次。

    我按下床头按钮,熄了橙黄色的台灯,从抽屉里取出一片白纸。

    走到窗外,依靠黑色栏杆,我拿出兜里的一包白色东西,将它倒了一点在纸片上,将剩余的连同纸包扔到楼下花丛里,白色粉末像花粉一样坠在空中。

    我将它叠起来,划根火柴点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令我毫不犹豫将它扔到楼下,我接连咳嗽了几声,终于才缓了过来。

    回忆里,正午的时光已变得遥不可及,仿佛发生于许多年许多年以前。

    我再次登上生锈的电梯,进入那间沾满灰尘的办公室,从座椅下的瓷砖里面,取出金黄色的钥匙,打开两扇旧式橱窗雕花木门。

    一片红色的灯光中,我抬起右臂,指尖一一触过那些早已死去多年华丽而年轻的女子下颌。这时候,或者更早一些时候的她们不过是一具一具骷髅罢了。再往前,十年以前,才四十多岁的他正在上海做着地下生意。他是个成功的人,他需要更多安慰、温暖,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寄托。他除了夫人,她才二十来岁,但一个单薄瘦弱的夫人怎么能满足得了他的性格。办公室座椅之后两扇门里的世界才是他真正的王国,他的私人城堡。他无需去任何表面上华丽而内心虚弱无果的社交场所,于是她故意将手套留在他的怀里,与他相拥的时候,塞进他的兜里,以时时提醒告诫他些什么。因为她显然时常从他耳畔闻到其他女人的味道。

    直到他在上海的地下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他还隐隐约约感到生命的危险。他自己死了倒并不可怕,反正已尝尽世间女子的鲜血。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掏出了兜里的一双白色手套。

    他匆忙赶过去,赶到一栋十二层楼的上海滩最经典的大剧院,门前。

    他才第一次来到这里。

    她出来了,眼里本来含着泪水,她刚刚与一群姐妹表演完了一场华丽的舞蹈。

    她从台阶上看见他了,她的唯一的深爱的男人。她喜欢丈夫比她大二十岁的成熟稳重又风情万种的风格。

    她眼里装的只有他一个人。她几乎赶紧擦干眼泪,奔向他的怀里。

    “你好多天都没刮胡须了。”她说了一句。

    “我回去就刮,刮的干干净净,看起来和你一样年轻,那样才能配得上你,不然的话,别人还以为我是你的父亲呢。那多不好意思。”

    “嗯。”她躲在他的怀里像小女生一样撒着娇。

    十年前的无数个午后的整座城市最瞌睡的时光,他都会打开两扇门,从女子身旁一一走过,抚过她们的下颌,直到他怀着最强烈的最一发不可收拾的愿望才停下来走到旁边玫瑰红色衣服的女子身后,解放黑色立柱上的绳子。与之一起消耗午后的最难熬的噩梦。

    只有一个女子怀了孕,其实她早就怀孕了,只是对他好奇,又无处可去才来了这里。

    他放了她,但她不愿意走,不愿离开。她说她要在这个屋子里的一群女子中间把孩子生了。

    孩子生了,在一个中午,但屋子黑漆漆的,要不就红通通的。

    也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关到地砖下面的屋子里,消耗她的生命。但她愿意消耗她的生命,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值钱,还惹不得他半点喜爱。

    一个天空迎来倾盆大雨的夜晚,她被扔到一栋别墅门前,铁门打开了,少年的脚尖碰到昏睡的她了。

    两人一见钟情,年龄相差二十。他十六岁,她三十六岁。

    但年轻人的火气正旺,烧干了她满身的细雨与伤疤里的血液。

    少年的父亲当然不同意了,母亲还以为父亲从外面勾引回来一个女人,假装同儿子一起串通将女人留在家里。

    既然如此,她只好当着一家人的面回到雨天,赤裸裸的冰冰凉凉的雨天里面。

    她毒瘾犯了,不得不去找他。他开始怜悯她,又将她介绍给了一个老板。

    往后,他不得不马上离开上海滩了,而大重庆是他的故乡,他只有回到那里去度过他余下的岁月。

    少年说:“你为什么要闯入我的世界,又要离开。”

    她无法回答。她正在门前,雨滴连成珠子洒在她的身上,好像整个天空充满的都是她的泪水。

    “我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

    她一共说了三次,转身离开了。

    少年爬在地上,痛哭流涕。他还年轻,等到天晴的时候,他就忘了女人的面孔。几个女孩子在梨花园里逗他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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