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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珠永远都会在你眼珠前面来回移动,恍惚上辈子他是你的情人,也喜欢做这种既暧昧又不怎么暧昧的动作。

    “这一次让我带你出去玩吧?”他打开车门,钻到驾驶位置。

    “随你便。”我说。我坐在他旁边的副驾驶位置。

    他开车的状态真能把你吓死,我不住地命令他注意那个方向,一边帮他转动方向盘。我想今天在路上遇见他的人昨晚都没做什么好梦,至少也得鸡飞狗跳,或者自己揭了自家屋顶的瓦片,还被雨天的燕子衔在嘴里扔到街上摔得粉碎。

    “我本来有一个妹妹,比我小十岁,挺可爱的,也就是说,和我一样都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只不过她比我晚了十年。”

    我看了他的眼睛,他偶然转过来的时候。

    “好像没见过她?”我说。

    “嗯,当然见不到她了,她去美国了。”

    “哦。”

    “她太可爱了,每天早上见我还没起床,就钻到我被窝,说要是还不起床就要为我生一大堆孩子,足有成千上万那么多,让这么多孩子一起唱歌,吵得我睡不着为止。”

    “有趣。”我说。

    “才不止呢,才不止这些呢!你要她陪你玩的时候,就是很认真要她陪你玩的时候,她又变了。她会说:‘不陪你玩了,我要嫁人,我要嫁给别人,嫁了人让你认不出我来。’”小胖子说。

    他又转过来,看了看我依旧冷静的脸颊。

    “就这么可爱的一个妹妹,她非得去什么美国。她说喜欢黑人,喜欢捉迷藏,喜欢一边捉迷藏一边听黑人唱歌。结果就随父亲的一个哥哥到美国去了。”

    “什么时候?”

    “有三年了。”

    “没回来过吗?”

    “嗯。”

    “看来他可能真的不想陪你玩了,因为你不早点起床。”

    “她要是回来就好了,应该十岁了吧!一个比以前更漂亮可爱的女孩了。”

    “不去美国找她,把她接回来。”

    他突然哭起来,看来他真的还没有长大,虽然他已经二十岁了。

    “她要是真去美国就好了。”他一边哭着,我扳着他的肩膀,他又说:“她失踪好长时间了,”他掰着手指,泪眼汪汪:“一,二,三,……四,五年了,我找不到她,心里疼她,她至少应该好好活着,长大,找一个像我一样的结实的胖子嫁了,快快乐乐的生活,生一大堆孩子。”

    “哦,她会生一大堆孩子的,再过几年,再过十年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就可以了。”我说。

    天空下起了雨,还拉起了闪电,但没听见雨天里惯常的雷声。

    他时而笔直的和我一样坐着,时而将伤心的脑袋枕进我的略显坚硬的膝盖上。俄尔,他又坐了起来,挺直了腰杆。

    我盯着眼前不住地掉落的水珠,它渐渐的连成一条白色的直线,带着我们穿过许多条街道的黑色德国牌小轿车停在雨中,像生气的小鸟一般眼睛盯着东边,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一排自行车整整齐齐如阅兵方阵里被抽出来走得最整齐的那一列,故意放在这个雨天小小的车棚底下,站岗放哨一般,陪着我们。那一定是把什么给搞错了,或者教练喝醉了,或者但凡雨天,他都有些伤心难过。

    所以是这样,他才喜欢捉弄一群年轻女子。我想了想。

    轿车已经带我们离开这里。

    我坐在吧台上,独自自斟自饮。

    去玩吧!我告诉他。他跑到一堆女孩当中,躺在她们怀里,像刮去了胡子的卓别林一样眼珠直溜溜的,时而合拢,时而张开,听她们讲述些什么。

    夜色在门外的灯光中来回晃动,橘红色的光亮将细雨染成娇柔的形状,从凄静的空间倾斜而下,打在挡风玻璃上,和不断穿着黑皮大衣闯进来的人群焦虑的额头上。

    我推着思绪的船只在迷失了以往三十六年的人生征途中,犹如在一片被铅重一般的石块隔开的海域里来回踱步,希望继续划向远方,但就像一本被撕掉一少部分页码的字典,我心里有些疑问,却无法找到恰当的词汇,恰当的字眼来加以描述。我坐在孤苦无依的船只上面,等待着一场又一场大雨倾盆而至,将我吞没,吞进海的无限深渊里。

    我抬起头来,她坐在我的旁边。模模糊糊的光与影之中,我隐约觉得她的一双细腻的眸子里的柔软的目光正凝视着我的脸庞。她端起我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尔后莞尔一笑,起身,扭向门口的方向离开了。

    我看了看她那身冷静的典雅的金黄色的裙子逐渐晃出门外。小胖子在女孩的腿上沉睡过去,嘴里像在咀嚼什么,俄尔,一切又停止下来,恍惚没有动静。

    她又回到我的身边,仍然身穿那件裙子,这回我多少比刚才清醒一点,至少她的不无漂亮的温润的脸落在我的眼底多少是如海底的贝壳一般清晰明澈的。

    我还以为她没有离开过呢?一切仅仅是我迷醉的大脑里的错觉。

    “感谢你,这一天你安安心心陪着小胖子,”她看着我的眼睛,我看见小胖子正在她的身后抽着鼻子打着鼾。隔了几秒,她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是小胖子的母亲,我叫莉娜。”

    随后,她转身便离开了。这回她像是真的走了,我清楚的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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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清醒的劲我决定将小胖子带回家去。他或许仅仅是睡着了。今天他有些伤心难过,不会喝太多的酒,即使喝再多的酒也不管用,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一句话呢?该伤心的人再由难免。

    而真实的情况是,对于我来说,我三十六岁,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似乎都跟我没有关系,我脑子里面想的,从小胖子目光呆滞看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做我的司机吧。对,我脑子里面所思所想,就只剩下这个,做一个称职的司机。

    我背着小胖子,他虽然有些重,但我不知道以前我是干什么的,身体里面,胳膊里面,肩膀里面,大腿里面,居然都充满了力量,小胖子就像一块面包一样,在我背上。

    黑色轿车快要驶过一根电线杆的时候,细雨依然下着,像小女孩的眼睛一样,冰凉冰凉的。

    “小胖子……”

    “小胖子……”

    “小胖子……”

    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小伙子伸长了左手,食指透过摇晃着雨刷的挡风玻璃直直的指着坐在我旁边的小胖子。他连吼几声,虽然四周已夜深人静,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三四层楼上有几个窗户灯光闪了一下,窗帘晃了晃。

    他走过来了,我摇下车窗,雨下得太大,我不想被淋透,或许是为了满足他将他倒霉的食指指到小胖子的脸上。

    他果真像开玩笑一般,想那么做。

    我直直地靠着后背,他的手臂长长的伸进来,食指贴在小胖子的脸上。

    “啊。”

    “啊。”

    小胖子像做了一个噩梦一样,叫了两声,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像胶水黏住了一样,他确实在做噩梦。

    “嚓。”空气里发出这么一声。

    我将卸下的胳膊,投出了窗外,趁着那鲜红的富含着年轻生命的梦魅一般沉睡的血液还没有流出来的时候。

    “快跑!”我对站在雨中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小伙子说。

    他愣了一下,简直像在演一场舞台剧一样,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身跑进了楼层下暗黑色的阴影里面。

    轿车穿过电线杆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件黑色雨衣在暗影当中闪烁了一下。他捡起一块石头或许其他什么东西。

    他会小胖子带来麻烦的。

    “小胖子,我要杀了你。”因为他吼了这么一句话。

    我从怀里掏出黑色手枪,一边已打开车门。我没有下车,因为我不想被雨淋透。我喜欢雨天,喜欢宁静的雨落下来的样子,它像是落在我的心里面的空地里一样。

    枪响了,我不知道我听见枪响了没有,或者他听见没有。小胖子依旧没有醒来。

    黑色雨衣倒在地上。

    “为什么。”我向雨中的黑影吼了一声,得到的回音仅仅是他倒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发出声音的黑影倒在了黑影里面。我并不知道子弹撞到他的身体没有。

    黑色轿车还没有到达别墅门前,雨就停了。雨滴蒸发很快,四周像没有下过雨一样。没有下过雨的天,反正空气也相当湿润,这时就更感觉不出来了。

    我坐在车上,等了等,小胖子他自己醒过来了,上嘴唇与下嘴唇吧哒吧哒像两块石头磕了几下,或者像两把扇子上下捣了几下,揉了揉眼睛。他那可爱的动作,又让我回忆到一种特殊的感觉:上辈子他肯定是我的情人,不然我会这般待他。

    他睁开眼睛,推开车门,径直走向大门里面。我站在车窗外,两只胳膊趴在车顶之上,我真奇怪小胖子他连头也没回,仿佛我并未存在。

    她悄悄地爬在我的背上,我背着她走过至少十条大街。直到她睡着了,在我耳边发出轻微的声音。

    “小时候,我爷爷就是这样背着我的呀!他绝不会把我交给别人,他从不让别人抱着我。”

    “哦,是吗?”我说。

    “嗯,他骑着马,马的脚受伤了。在黑色林子里,他就抱着我跑啊跑啊!我在爷爷怀里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竹竿一样,直直地望着前面。我们就跑啊,跑啊……”

    她的手臂缓缓地指向右侧一座看起来十分古老的宅子的门。我推门进去,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这正是她的家。我坐在她的旁边,从她右耳后侧枕头底下拿出一盒香烟,划了一根火柴,将它点燃。这分明是一种女士香烟,但我并不在意这一点。

    我倚在床沿,注视着窗外。凄清的夜色,在香烟快要燃到尽头的时候,我起身,踏出门外,走进孤独的街道。两边的房檐将原本漆黑的夜遮掩的更为浓密,显然是不想让我活着开心的走出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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