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瞎说,”明氏搂着她的肩头,像呵护婴孩般轻轻拍着,“伯娘知道晴丫头心里委屈,你爹是个大男人,一般不会在乎这些小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该孝顺的时候还得孝顺。晴丫头最会哄人了,不为别的,就为你的亲事也该好好哄着你爹,就像哄老夫人一样。你爹现在对你还有几分愧疚,千万不能使性子真让他远了你,到时候胡乱在外头许给别人样信物就定了你的终身……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你娘是个聪明人,若非她去世得早,你爹也不至于这样经年不着家。晴丫头好生想想,只管在你爹面前尽孝就成,其余的事情有伯娘在,那个柳娘子进不了咱楚家的门儿,就是当妾也不成。”

    老夫人给楚澍张罗着说亲的时候,明氏已经嫁到了楚家,而且生了楚景与楚昊。

    她还记得那天在宁安院,老夫人兴致勃勃地说起京都的几家簪缨之家的姑娘,李阁老的闺女能诗会画,难得还写一手好字,与楚澍定然志趣相投;谢安侯的第三个孙女温柔和善,做得一手好女红,嫁进来也不错,起码与几个妯娌合得来;还有辽东总兵的嫡长孙女,性子活泼爽直,听说已经在家里管事,有这么个儿媳妇,以后要是分了家就不用担心楚澍支不起门户来。

    明氏一面逗着楚昊玩儿,一面敷衍地答应几声,就听到外头贾嬷嬷招呼楚澍的声音。

    楚澍素有魏晋之风,喜穿广袖深衣,彼时才刚二月,仍是春寒料峭,他就只穿了单薄的袍子,手执一柄折扇,浅浅淡淡地开口,“听说娘张罗着替我说亲,我已有了心仪之人,娘替我求娶吧?”

    老夫人愣一下,笑着问道:“是哪家女子?”

    “是我同窗好友柳志全的妹子,”楚澍傲然回答,“今年十五,不曾定亲,性情很温柔,又能做一手好菜。”

    “你见过她?”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问,“她是哪里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是保定府人氏,家中父母皆亡故,只余她兄妹二人变卖了家产在京都上学,柳志全已是举人,只等着过几天会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

    老夫人脸上强挤出的笑意渐渐凝结,“爹娘都不在,是个孤寡命,想必没什么福气……你要真喜欢,成亲以后纳进来就是。”

    “当妾?”楚澍轻蔑地嗤一声,“我亲如兄弟的同窗好友,他的妹子给我当妾?别的同窗会如何看我?”

    老夫人被他毫不遮掩的轻视气炸了,“一个破落户的丧母长女,能进门当妾都已经抬举她了,还想怎么样?我跟你大嫂已经商量出几个好人家的姑娘,赶明儿我就找人去提亲。”

    楚澍“呵呵”笑道:“娘跟大嫂商量的,娘不是经常嫌弃大嫂出身商户没见过世面?”

    老夫人恼羞成怒,随手抓起炕桌上的茶盅就扔了过去。

    楚澍不闪不避,茶盅贴着他肩头掠出去,茶水洒了他一身,有几根茶叶径自挂在鸦青色的长袍上。

    即便是这副模样,楚澍仍不见丝毫狼狈,唇角噙着笑,“我一直不被娘看重,也不被几位兄长待见,这倒罢了,也无所谓。现在我就想娶个合心合意的人怎么了?娘要是不喜欢,成亲之后我们就到处云游,四海为家。”

    老夫人怒吼道:“聘者妻奔者妾,没有父母之命,你们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是个妾。你走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楚澍一言不发,转身阔步离开。

    老夫人气得好几天寝食难安,明氏撂下孩子在宁安院侍疾。

    老夫人看着她越发烦躁,都是第一个开的头不好,倘若长子长媳能出身名门,那些阿猫阿狗还敢抱麻雀一跃成凤凰的念头?

    还不是连续几个儿媳妇都不怎么样,才给了别人希望。

    可到底那天当着明氏的面儿被楚澍揭了底儿,老夫人也不好再给脸色看,借口孩子要紧让明氏回去了。

    明氏以为按着楚澍的气性一准儿就收拾了行囊浪迹天涯,没想到他行李收拾好了,人却没走,而国公府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就是那位性情温柔薄有才名的柳姑娘柳月娥。

    进门后就跪在地上,“奴家柳月娥拜见老夫人。”一管嗓子如玉珠落盘清脆悦耳。

    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斜睨着她。

    那会儿柳月娥才十五,正当好年华,纤纤素腰只手可握,莹白肌肤吹弹可破,穿一件有些发白的藕荷色滚黛青色宽边的对襟褙子,秀发梳成温婉的堕马髻,只戴两朵宝蓝色绢花,淡雅又素净。

    不怪楚澍能看中她,确实生得好颜色。

    老夫人端着茶盅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直喝了小半杯才道:“快请起,不知柳姑娘前来有何贵干?”

    “谢老夫人,”柳月娥站起来,从怀里取出块玉佩,“是府上四爷所赠,奴家愧不敢受,特来归还。”

    玉佩是刻着竹报平安纹样的碧玉,的确是楚澍之前经常佩戴的。

    老夫人眯着眼打量柳月娥,“你不敢要,大可当场就还给阿澍。”

    柳月娥笑吟吟地道:“四爷的性子老夫人想必也知道,断容不得人拒绝,何况当着我哥众多好友,四爷说是定情之物……”

    老夫人“哦”一声,“这么说你们是私定终身了?”

    “不敢,”柳月娥不卑不亢地说,“奴家虽出身寒门却也明白婚姻大事自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没有私相授受的理儿。再者,四爷身份高贵,奴家不敢高攀,只当作是四爷酒后玩笑罢了。”

    老夫人审视她片刻,笑道:“柳姑娘气度高华,难怪阿澍心动……既如此我就收下玉佩,此事到此作罢……阿澍行事乖张,喜欢信口开河,柳姑娘切莫见怪。”回身吩咐贾嬷嬷,“取百两纹银来,替阿澍给柳姑娘赔礼。”

    贾嬷嬷进屋取了张一百两的银票。

    柳月娥坚辞不受。

    老夫人劝道:“你们兄妹二人在京都相依为命不容易,即便你兄长高中,想要谋得一官半职也需要上下打点,再者你年纪已经不小,以后出阁还得置备嫁妆。这次是阿澍鲁莽,这赔礼的银子怎么也得收下。”

    柳月娥这才推拒着接了。

    不料,当天下午,楚澍就拿着银票气势汹汹地闯进宁安院,将银票“啪”往炕桌上一拍,“娘不觉得自己行事太过了吗?强压不成便用区区百两银子来羞辱人?”

    老夫人一听就明白是柳月娥在其中搞鬼,不怒反笑,“就她能值得上一百两银子?信不信到西大街,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个她这样相貌的丫头,而且个个比她懂事听话……你就是个傻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以为遇到知音了。”

    楚澍气得脸色发青,伸手将银票撕了个粉碎,摔了门帘就走。

    老夫人吩咐贾嬷嬷将银票碎片收起来,“去四海钱庄换成一百吊铜钱,找几个小厮在棉花胡同散给要饭的。”

    棉花胡同离顺天府学不远,柳氏兄妹就在那里赁了处小院子暂居。

    老夫人已让人把柳氏兄妹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两人确实父母双亡从保定府过来,而人品却远不如楚澍说得那般风光霁月高风亮节。

    柳志全才学是有,但正经四书五经时文制艺不太明白,吟诗作词倒还不错,且画得一手不错的山水画。之所以花费不少银钱在顺天府学读书就是想结交几个贵族子弟好把妹妹高价“卖”出去。

    故而课余时间,时常邀了同窗到自己家中小酌。

    他身世堪怜,却不像寻常贫寒子弟那般抠抠索索斤斤计较,有时候替人代笔写信赚得几文钱,回头就买了酒菜请人回家吃。一来二去就落了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柳月娥生得花容月貌,略通诗文,也很能做几道色香味俱全的下酒小菜,在那帮学子中名声也颇佳。

    楚澍在家中活得其实颇不得意,跟柳志全喝过两次酒,推心置腹地聊过几次天,就被柳氏兄妹记在心上了。

    卫国公府满门忠烈备受天子恩待,此事在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楚家选得几个媳妇也都不是王孙贵族的姑娘也是人尽皆知。

    柳月娥思量几日,觉得凭自己的才华容貌未必不能堂堂正正地进楚家门。

    这样柳志全作为卫国公府的亲戚,还用得着出银子打点谋职?

    即便不能明媒正娶,就是当妾也值得,保定府知府家里第三房小妾的弟弟不就仗着知府的权势在保定横行无忌?

    只要柳月娥在卫国公府站住脚,柳志全就是京都的大爷!

    柳月娥兄妹主意既定,柳志全越发对楚澍嘘寒问暖殷勤备至,柳月娥也使出浑身解数单捡了楚澍爱吃的小菜置办,并且化身解语花,时不时陪着对个对子吟首诗。

    楚澍原本对柳月娥没有特别的想法,可架不住炽热的视线总是盯着自己,而且自己若回视过去,那双视线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嗖”地缩了回去。

    他在卫国公府可是被亲娘训斥惯了,长兄不在家,二哥对他基本上漠不关心,乍乍得到这样的关怀与重视,那颗青春年少的心顿时涌起了波澜。

    老夫人看透了柳氏兄妹的为人,原先打算劝楚澍远了他们,没想到楚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老夫人便不跟他们啰嗦,等会试放榜,让外院管家找到了柳志全。

    柳志全果真考中了进士,不过名次却不高,二甲一百名开外。

    管家道:“有两条路,一是湘西有个县丞的缺,你们兄妹俩人明天就离开京都上任;二是阎罗地府也有个缺,今日半夜三更上任。”

    管家是国公府的世仆,祖上数代也曾跟随卫国公征战过,说话自有一种威严气势。

    柳志全看着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忙不迭地点头,“我们明天就走,明天就走。”

    管家冷着脸说:“那你们就好好收拾东西,我自会送你们平安离开,要是想耍花样,你那口信还没传到四爷耳朵,小命就归了天。”

    柳志全两相权衡,觉得湘西虽远,但以自己的名次能当一县的县丞并不容易,而且这还是一分银子不花白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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