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孽由情生﹐孽由情灭。

    1.

    九天云阙﹐琅嬛阁。

    沉香书案上﹐金猊口中缓缓吐着龙髓香﹐轻烟袅袅﹐扶摇而上﹐一位云鬟羽裳的宫妆女子依案而坐﹐眉头浅颦﹐凝视着手边的书册出神。

    一阵清风从月洞花窗吹进来﹐掀起了桌上的书页﹐纸上字迹竟随被风携来辛荑花瓣一起纷纷浮离纸面﹐飞舞而去﹐发黄的纸上只留下“宿命”二字隐约可见。

    女子沉吟片刻﹐轻声唤道﹕“清鸾。”

    珠帘响处﹐一名白衣粉裙的宫人走了进来﹐敛眉垂首道﹕“听娘娘示下。”

    “人去了吗﹖”案前的女子问道。

    “回禀娘娘﹐还在扶云殿前跪着。”清鸾道﹐迟疑片刻﹐又开口道﹕“娘娘﹐如意毕竟也侍奉过娘娘多年﹐娘娘可否念在……”

    “傻丫头﹐天命不可违啊。”女子打断了清鸾的话﹐她蹙眉轻叹﹐眼中泛起一点凄凉﹐“她这样跪下去也是徒劳—神妖殊途﹐她云如意执意要为杜青鸢那九尾狐妖生子﹐本该遭天劫﹐死于难产﹐杜青鸢逆天改命﹐竟为救她偷得辰寰砂续命﹐可畏可叹﹗辰寰砂本乃九天帝君炼星所得﹐历尽数千年不过得其一樽﹐被他尽数盗去﹐帝君岂有不恼之理﹖何况天律如铁﹐妖孽潜入天庭盗物罪已当诛﹐我已求过帝君﹐姑且念狐妖用情至深﹐免他死罪﹐只废其千年法力﹐打回原形﹐帝君亦已应允。这已是法外开恩﹐复又何求﹖我也无能为力了。清鸾﹐你遣她去吧。”

    清鸾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又返回﹐面带犹疑之色﹐禀道﹕“娘娘﹐如意她……”

    “怎么﹖”女子凭案而立﹐手搦玉管羊毫﹐曼声问道﹐目光却落在梨花素笺上刚刚写就的两行诗句上﹕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娘娘﹐如意说她自愿被虢去仙籍﹐下界陪杜青鸢﹐死生不弃。”

    女子一震﹐垂首良久才缓缓道﹕“她可思量清楚﹖一旦仙籍被虢﹐便永难恢复﹐尘世非比仙界﹐凡人生死无常﹐旦夕祸福难料。不过﹐她若是真的心意已决﹐我也不难为她﹐随她去吧。我与她主仆之缘已尽﹐此后﹐让她好自为知罢。”

    2.

    三月阳春﹐莺飞草长。

    穿着蓝袄青裙的年轻妇人站在田梗上﹐一手拎着装了半篮野菜的竹篮﹐一手捶腰﹐大声唤道﹕“杜若﹐杜若﹗”

    日曛风暖﹐妇人的鼻尖微微沁出了汗迹﹐白皙姣好的脸庞也被阳光涂上了些许红晕﹐但细细看去﹐眼角已经有了几丝浅纹﹐应该也是整日操持纺绩井臼之人。

    谁能想到她曾是九重天上﹐云姬娘娘的贴身近侍云如意。

    听到母亲的叫声﹐一个小姑娘从半人高的蒿草丛中跑了出来。她一头扑进妇人的怀里﹐仰脸看着她。

    小姑娘头上用蓝花布带束起的桃心双髻已经散开了大半﹐上面还插着几茎草枝﹐身上的蓝花裤褂上也沾了泥土和青草汁﹐原本雪白的小脸上同样染了污渍,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弯弯笑着﹐玲珑挺秀的鼻梁下﹐柔嫩的嘴唇上还沾着吃野莓留下的汁液﹐更显得樱红可爱。

    她甜甜叫了一声“娘”﹐然后将臂弯里挎着的装满了野莓子的小篮子放下﹐从里面拿出一朵野花﹐擎着,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在妇人的鬓角﹐然后又抿着嘴笑。

    妇人含笑叹了口气﹐怜爱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汗水和污渍—这孩子﹐已经十岁了﹐聪慧伶俐﹐善解人意﹐可就是不怎么会讲话﹐长这么大﹐除了会叫“爹”﹑“娘”﹐其它什么也不会说﹐可惜了一副好模样。

    “你爹呢﹖”妇人问道。

    小姑娘将两只手放在头顶﹐轻轻摇了摇﹐然后又蹦了两下。

    妇人被她娇憨的样子逗笑了﹐“你爹去猎兔子了﹖”

    小姑娘嫣然一笑﹐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比划了个吃东西的动作﹐还撒娇地摇了摇妇人的胳膊。

    妇人拍拍她的头﹐“知道了﹐你爹最疼阿若﹐知道阿若想吃兔肉﹐就去给你捉……”

    正说着﹐面前的草丛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接着一只三尺来高,五六尺长的巨大赤狐从中闪出﹐嘴里还叼着一只尚未完全断气的肥大兔子。

    赤狐跑到两人面前﹐将兔子放在妇人脚边﹐然后抬眼看着妇人﹐琥珀色的狐眼中流露出的俨然是丈夫看妻子般的缱绻爱恋神色。

    妇人轻声道﹕“辛苦了﹐青鸢。”脸上的神色亦如见到丈夫荷锄而归的妻子。

    赤狐轻轻蹭了妇人的手﹐然后又绕到小姑娘的跟前﹐俯下身去﹐将她驮在背上﹐小姑娘立刻笑靥如花﹐两手揪着赤狐的耳朵﹐拍打催促它快跑,真的把它当成了马儿来骑。

    妇人捡起兔子放入篮中﹐又拎起女兒裝了野莓的竹籃﹐看着前面一人一狐的身影﹐面上虽带着笑容﹐奈何笑容中总有些说不出的凄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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