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过后,就是祭礼,祭礼过后,就是赐器,给外族赐完了器,大元的朝堂才恢复了正常,御前会议,才开始讨论各种军国大事。

    真金、安童和各位儒臣一派,提议让汉地百姓休养生息,减轻税赋,鼓励耕种,也鼓励烧瓷;阿合马、芒哥剌等多位蒙臣一派,提议增加税赋,打造兵器战船,征兵习武,准备再次进攻日本。每日朝堂上的主战派和修养派论得不可开交,忽必烈都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在龙椅上,很少发问,只是听,如此往复了几日,朝臣们便开始猜测皇上到底是何想法,一时间谣言飞至,铺天盖地。

    “听说,皇上身体不行了,准备传位给太子啦!”一群宫人端着后宫需要用的东西,在宫道上边走边聊。

    “听说那天围猎,二皇子埋伏好了要袭击太子!被太子打退了!”

    “不是吧!”

    “我怎么听说皇上还要东征日本,我还写信回家让老家的人躲躲呢!”

    “你家哪的?”

    “蓬莱!”

    “那你们那可得小心。”

    焱儿远远地就看见这几个宫人们边走路边说话,叽叽喳喳,慢腾腾的,等他们走近,她色厉荏苒地督促:“别说话,赶紧吧东西端过去!”

    “是!”宫人们齐刷刷给焱儿行礼,又端着东西快步走了。

    一日,真金又和阿合马在朝堂上争了起来,为的是大都西边二十里外的那块草场,是收归宣慰司整饬供宿卫军训练用还是让当地百姓继续放牧。

    “尚书,你这是要让百姓喝西北风啊!”真金言辞恳切。

    阿合马哼了一声:“宿卫军肩负保卫宫城重任,需要场地精进武艺,宫城里原有的校场太小了!”

    安童也站出来发言:“臣以为,若宫城中校场太小,宿卫军可分批分时训练,至于如何安排,就是对统领的考验。”

    芒哥剌欲反驳:“儿臣……”

    话还没说完,却忽必烈打断了,他问:“太子,围猎那天的刺客抓到了吗?”

    问题一出,朝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忽必烈自己倒是悠悠然端起手边的茶,呷了一口。

    真金握紧了微微颤抖的双手,坚定道:“宿卫军并未抓到活口,所以还没查清主谋是谁?”

    真金说完,朝堂间议论纷纷,等待忽必烈定夺,不料忽必烈突然拿起茶杯,就向真金砸来,直接砸到了真金的额头上,血瞬间流了下来。

    忽必烈大喝:“是谁是谁,是阿合马?是芒哥剌,好你个真金,封太子了,又是对付阿合马,又是对付芒哥剌,你哪天是不是要对付朕,骑到朕的头上来了!”他额头青筋突出,暴怒。

    真金听得脸色煞白,却不知何罪之有,连忙跪下请罪:“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尽分内之责,做分内之事。”

    忽必烈不以为然:“朕就奇怪了,怎么你一回来,就这人也有罪,那人也有罪,你反倒偏偏不说,你捂着憋着是不是等着一起跟朕算这笔帐!”

    真金大呼:“儿臣绝无二心,阿合马有罪那是事……”边说边磕头。

    “够了!你回东宫禁足,反思你的所作所为!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出来!”忽必烈不由分说,直接下令。

    真金只得磕头谢恩,战战兢兢地起身离去。

    安童悄悄抬眼看了龙椅上的忽必烈,回忆起上朝前和真金的对话。

    “太子,臣觉得今天有事,皇上这些天太安静了。”

    “我有同感,父皇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但下这棋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芒哥剌一事是说还是不说?”

    “不说,小心为妙!”

    “今天不说,也许就没机会了。”

    “再等等!”

    原本以为太子的宽容能够得到忽必烈的赞赏,可不知怎么地就被禁足了。

    看着太子落难,阿合马心中再喜悦不过,但面上没有丝毫显露,依然穿着那件白得发灰的皮袄,巍巍列队于众多朝臣之前。

    芒哥剌见此,偷偷给阿合马使了个眼色,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忽必烈惩罚了真金,似乎还不解气,又下令安童出使海都王朝,商榷贸易事宜,明日动身,不得停留。明明海都的贸易大臣涂安青还在大都,忽必烈却偏偏要安童西去,意欲为何,聪明人自会明白。

    自正月十五起,阿合马就收买地方上大臣,向皇上上书颂扬真金的施政理念——修养生息、心系百姓等等。如果这样的奏折只有一封,皇上或许会觉得太子勤政爱民,值得赞许,可如果这样的奏折有十封,甚至更多呢?更何况忽必烈已经有三个多月没上朝,自上朝后,才开始阅读奏折,这些天看到内容大部分是歌颂太子政业的,心中会作何感想?加上宫中的谣言,今天真金又在朝堂上真金故意隐瞒二皇子埋伏行刺一事,忽必烈心中怎可不起疑!

    不过午时,忽必烈便下了朝,众臣也散了,安童跟着群臣后面,踱步缓行,后来甚至独自站在大明殿下的台阶细细思索起来,直到一个宫人来提醒,他才回神,他必须要去东宫,拜见真金。

    “臣明日就要动身,可这几日恰是最紧要的几日。”

    “我不明白为何?”真金生性耿直,愣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惹得父皇大怒,要禁他的足。

    “此事定是阿合马和芒哥剌合谋。”

    “到底是什么?”

    “恕臣直言,太子是否经得起地方大臣如此的颂扬?”安童一直陪同真金处理枢密院事务,看过不少奏折,作为忽必烈真金父子之间的外人,大抵能看出些什么。

    真金也开始怀疑:“你说什么?”

    安童言之凿凿:“还有宫中的流言,绝非空穴来风,一定有人在操纵放风。”

    “这都是阿合马他们计划好的?”

    “臣以为,这些都是外力,最主要的还是皇上的……皇上的心……”

    安童话完这句话,身子不自觉地摇了两下,心中一片寒凉,抬头开真金时,才发现真金整个人像在片刻之内被人抽走了灵魂,即便在室内没有风,瘦削的身躯也似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良久,真金淡淡地说:“你此去小心,别像上次一样偷偷跑回来了,被父皇发现了,我也无能为力!”

    安童一怔,身体摇摇似乎就要倒下,他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才站稳了,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太子一直都知道,知道“全向西”一直在涂安真的身边,所以这次,真金是在暗示什么吗?二皇子几乎是要杀死真金,真金都百般忍让,自己只不过是在安真身边……终究,君是君,臣是臣……天威难测,君心不稳,太子的心,也深似海。

    春光明媚,繁华盛开,人的心,却像冬天一样,冷得伤人。

    安童从东宫出来,脑子便涣散了,腿只是随着心,便不自觉地往延香阁迈,直到他站在了延香阁门口。

    “公子,您来了!”璇儿看到了安童,不叫左丞相,而是更愿意叫公子。

    安童弯起嘴角,彬彬有礼,心中的酸楚丝毫不现:“你家小姐在吗?”此刻,他更愿意涂安真还是涂家的大小姐,而不是什么少使。

    “在,在!”璇儿兴高采烈地在门口大声通传,“安童公子到!”

    安童风度翩翩,跟着璇儿进到了延香阁书房。

    没想到,书房里却只有涂安青一人。

    涂安青已经知道了情况,收起了平日里见到安童就要打趣的样子,缓缓道:“出使海都一事可安排好?”

    安童点点头:“还好还好!”

    谁都知道皇上才刚刚下令,怎么可能安排好呢?可安童不去安排出使事宜,又跑到延香阁来干嘛?

    涂安青主动找话题:“安真她去将作院找耶律岩了,说是发现了一个什么瓷土的配方。”

    安童尴尬地笑笑,喝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茶,没有接话。

    “要不我同你一起回去?”涂安青发问,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

    涂安青与安童是在海都认识的,抛开涂安青是涂安真的兄长不谈,安童与他是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就连现在涂安青出使大元,安童出使海都,处境都非常相似,当然互相能够非常理解。

    安童迟疑道:“海都王会让你回去?”

    “罢了罢了,那又不是我的家,不回去也罢!”涂安青哼哼,轻描淡写地摆摆手。

    真的是这样么?涂安青本就是海都上一任大王的儿子,上一任大王因负伤而亡,他的母亲身份低微没有名分,因为不愿意改嫁,逃到了南方,后来海都经历政变,现在的海都王是涂安青的亲叔叔,可因为涂安青在汉地长大,与他们有隙,涂安青回到海都后虽与王叔相认,却人海都王庭里的人认为是奸细,立足艰难。海都王见涂安青深谙瓷器买卖,就让涂安青做个海都对外贸易大臣,找了个名头,把他派回汉地,以防他在海都壮大自己的势力罢了。

    “你要好好照顾安真。”安童终于说出了此行最想说的话。

    即使是能够预想到,涂安青听到安童说出这话,还是一愣,他分明看见了安童眼里的异样。

    涂安青拍拍安童的肩膀,轻轻道:“那是自然,你放心!”

    “那我先告辞!”安童起身离去。

    涂安真知道不便久留,也起身送客,“嗯,抓紧时间,好好安排下,多保重。”

    两人一阵寒暄,走到门口时,恰好碰到涂安真回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往常一样热情地问:“是什么风把风流潇洒的安公子吹到我这儿来啦?”

    安童心中苦笑,抱四方拳道:“涂少使保重!”

    涂安真一愣,莫名其妙地保重什么呀?可她看着安童的眼眸,那么的深沉,饱含说不清的东西,满满地似乎要溢出来。

    “好啦,快走吧,保重!”涂安青怕生变数,便硬着头皮把安童送走了,直到安童的白衣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这次把涂安真往屋里拽!

    安童知道身后有两个眼神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一个沉重,一个清澈,他多想回头在看一眼那个他深爱着的,一直清澈的眼神,可是他咬紧了牙关,一直往前走,不再回头!

    “你给我进来!”涂安青难得大声说话。

    涂安真嘟起嘴,“干嘛!安童莫名其妙,你也莫名其妙!”

    “真金被禁足,安童被皇上派去海都了懂不懂!你整天就知道去看你那些瓷土雕花,变天了知道不?”

    “变天关我什么事?瓷器照样烧,图照样画!”对待哥哥,涂安真说话很随意,完全没轻没重。

    “你知道真金为了你这个烧瓷,得罪了多少人?!你又知不知道安童……安童心里想什么?”

    “烧瓷是太子最首要的任务,至于安童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提起安童,涂安真的心里就不爽。

    “安童救你,知你,懂你,爱你,却又要远离你,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他假扮的那个全向西,早就被太子认出来了!”

    像小时候吵架一样,涂安真和涂安青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可听到涂安青说出全向西三个字,涂安真心中像生了刺,扎得她生疼生疼。

    良久,涂安真说了一句:“我知道。”

    涂安青见不得自己妹子失魂的样子,轻轻地说:“妹妹若愿意,陪安童去海都便是,若你想去,我也陪你!”

    涂安真呆住了,去海都?她想起安童在衢州驿所问她要不要逛街,想起全向西教她蒙文,和她在穆里湖里滑冰,是的,她的记忆力有他。

    “可我,不愿意!”涂安真眼中泛起了泪花,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晃晃。

    涂安青扶住了涂安真,难以置信地看着。

    “我累了,想休息下。”涂安真避开涂安青惊异的目光,转身进了寝屋去。

    “哎——安童的信……”涂安青想把刚才安童让他转交的信交给涂安真,却无人理会。

    宫城外西南的丞相府里,一个白衣男子,傍晚时分,独自站立在天台,一直盯着宫城的方向,他容貌俊朗,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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