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颤着手仔仔细细地替他穿戴好朝袍,指尖不停地抖着,连他衣襟扣子都扣不上。过一会儿之后,他就要出去了,他这一走,这偌大的王府往后又仅剩下我一个人独守,这屋子的空旷今后亦无人填充。

    直至我好不容易地替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高琰才有了动作,伸手拉住我的手,目光与我相望,最后全部想说的言语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尔后轻带我入怀,“此去无他念,只是你与麟儿,让我着实放心不下。”

    听到他提及麟儿,我不禁鼻头一酸,脸贴着他的胸膛,轻声回道,“我不想将麟儿留在身边。乘他还不知道麟儿的存在的时候,我想将麟儿送走。”于太医是高琰的人,死守着口风没有说出去,而即使是乡间的小宅院,近十里内也不会有人能接触到。昨日我与高琰一同归府的时候并未将麟儿一并带回来,而是让砌玉留在宅院先好好照顾他。而我刚才说的“他”,我与高琰自当是心照不宣。

    高琰微微诧异,但也很快平静下来,应是已经想到我的顾虑,遂问道,“你打算将麟儿送到哪里去?可是找好能托付的人了?”

    “这世间,我哪里有多少个值得信任的人,想来想去只想到金姨。便想着将他托付给金姨,你觉得如何?”我低声说着,顺道询问他的意见。这件事情,我寻思了很久,但依旧还是没有一个好的去处,要是高琰有更好的去处安排麟儿去住,倒是更好。

    他沉思了一会儿,问,“为何不托付给岳母?”

    娘?我一怔,也是此刻高琰提及才想起她。

    自从三年前她与马夑文相见之后,不知为何就遁入空门,不问世事。原认为谢毅谦对娘只是平平之情,但却岂料他是痴情的那个,一个月要去十几趟看望娘,或是静静陪她,或是聊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我亦是也去过几次。但每次看娘淡然而笑就觉得心底沉闷无比,胡乱猜测她执意要出家为尼的理由。

    娘看穿我的心思,又一次去后,她在离别的时候对我道,“此后就少来看我吧。你自己身体本身就不佳,就别想那么多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细细看她神情,双眸澄清,心境甚是平静,似乎已经了结了世间俗事。我点头,此后去的更是少了。

    想起她此刻的平静生活,我当真不想去打扰她了。

    “我明白你不想要打扰她老人家静心休养,但嫱儿,我们无从选择。岳母所在的皇室祖庙,那人不会去查也不敢大肆地去查,若是真要藏起麟儿,只有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高琰徐缓道,“其实这样子做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情。于我少了份牵挂,你亦是可以少些担忧,而对她老人家亦多了个伴。一举三得,岂不妙哉?”

    我苦笑,佯恼捶他,“你明知这里危险却仍是将我们母子往这里送,自己却又自顾自领兵北上弃我们于不顾!”语气三分怨三分怪,还有四分嗔。

    他却当了真,肃声道,“我怎么会弃你们于不顾?此番我已经另外训练了一批人潜伏在这京都保你们安全,六宫之中更是打点妥当,我应允出征前也亦是对那人要求了三点。一是你于宫中自由出入,二是谁也不可未经你允许登门拜访,三是谁也不许强邀你出门。只要他违一,我立即弃将归来。为了他的江山,他定是会遵守这个约定的。你自然不用担心。”

    我一怔,未曾想过他的动作这么快,一切都已经打点的妥妥当当。虽然还可以理解近三年来的部署很严密,但始终没有料到他会跟高瑄谈条件。

    他又道,“我对那人提出这些,原是想麟儿也居住在府内,可你放心不下,那就将他送去岳母那里吧。金姨虽然可信,但我恐舞竹不可靠。”

    “你……怀疑舞竹?”我后仰一些,吃惊掀眸看他。

    他眼眸一暗,黯然点头,“宫中之事一向是由金姨和卫羽打点着的,后金姨交予舞竹打点,自然名单什么的全部都在舞竹那里。三年前,所有眼线全数被那人揪出来,我不信他有那通天的本事,恐是有内贼。里应外合才得以让我败得彻彻底底,不得不选择先退再进。”

    “卫羽不可能背叛你,那……”我一想到这种可能,身子不禁颤了一颤,脚也有些软。这可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么?

    他轻拍我的背,语气半带了点哄地说着,“当然不排除可能是其它人盗了名单,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本是不愿意与你说的,怕你担忧过度又犯病。可如今看你那般信任金姨,如此一说只是想要给你提个醒。”

    “我以为……她对你忠诚不二。”我低喃,气虽缓了下来,可还有些不敢置信。

    他低声蔑笑,“岁月变迁,人心岂能不变?她自小便是个傲气过度的女子,若她因为怨气或是妒意做出这些事情来,我倒也是不意外的。”

    原来他早已经明了舞竹恋慕他的事情,我暗恼地推开他,双手插腰做出一副泼妇样,“好你个高琰,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与我说的?今日不与我交代清楚了,我可不放你走了!”

    他好笑地睇我,拉走我插在腰间的手置于唇前轻吻了下,后稍稍用力又抱住我。他低下头来与我额抵额,“娘子真实冤枉为夫了,为夫怎么敢有事瞒着娘子?”

    才刚正经会儿,他又不正经起来了,我失笑,却见他眸光一沉,反笑道,“现在就剩下娘子你这个大麻烦没有处理了。”

    我知他是想要让我轻松些才这么说话,我亦是配合着嗔骂,“你真是大胆起来了,居然说你娘子是个麻烦。”

    他沉笑,“还不是个麻烦么?总是那样让人担心……”尾声带了些叹息,顿下又道,“答应我,在我归来之前,不可妄自下决策。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好好养身子,然后等我带着满身荣耀归来。”

    我哪里不愿意应允,但还是蹙起眉头,“就算我不动,这京都的形势和那人也会逼着我动,你这话我就算允了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还不如不允。”

    他惩罚性地以额轻撞我的额,道,“朝野有马相顶着,后宫虽然已无姜皖,可还是有另外的一批势力在的,这些你便都无需理会了,自然有人处理好的。我可是要在归来的时候看到脸色红润健康的你的。”

    姜皖,有多久未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一刻听到,脑中没有其它印象,仅存那娇媚如她的桃花林,不知道那桃花林还在不在,但是,它的主人早就不在了。

    咸僖十六年,先帝薨,当今皇上赐旨,六宫中七位贵妃皆皆与先帝陪葬。而皖贵妃在先帝生前最得宠爱,赐予毒酒先行上路与先帝为伴。

    如花娇嫩的女子,成了男人玩弄政治的牺牲品。

    “又在胡思乱想着什么,老是忽视我的存在。”大掌伸上来掐我的脸,似不满我的走神。

    我想笑却又无力勾唇,只好叹气轻声说:“我只是想起姜皖。当年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以为我会厌恶她,后得知她被那人逼到那个地步却又心生怜悯。虽得以厚葬又如何?再怎么样也是死。命都没了,身后之事又有何意义?”

    高琰也收了嬉笑之容,正色道,“人各有命,只得怨天不由人。你就莫要想了,免得又过于劳累。”

    他的语气过于淡漠,我皱眉瞪他,“此时倒是说起天命来了?你们男人在台面上玩弄心计,后却让女人成为你们心计下的牺牲品,你倒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都不愧疚?”

    他敛眸,沉声道,“她那都是咎由自取。先帝在世时就过于高调嚣张,在之前也已经与那人冲突过好几回了,我亦是极力劝过她,岂料她竟听不入耳。后来更甚在那人面前讽其生母是一名宫女出身,遂真惹恼了那人。若非我力保,她又岂能活到那年,怕是早早就不知道被那人用各种手段逼死多少回了。我无需愧疚,对她我亦是仁至义尽。”

    听他口气肃然,带着冷意,知他有些不悦了,我放软姿态,软声道:“是我说错话了。”

    “哎……”他叹气揽紧我,将下颚抵在我的肩上,似有些疲惫,“我也非生你的气,只是想起从前对姜父的承诺,说是要照顾好姜皖的。可到最后,竟自身难保。若真是要说愧疚,对姜父倒是有些……别说这些了,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也该是要出门去了。时辰还早,你要不要再躺回去睡会?”

    我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坚定地摇头,“你今日入朝,恐怕出征前是没有时间回到王府了,我亦是不能去军营。此时更是不能睡了,我……想多看你几眼。谁知道,这一别,又要多久才能见到你。”

    “大婚之夜,你倒是舍得很呀。”他笑着刮我鼻子,一脸温柔和满眼宠溺,“傻瓜,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且乖乖地养好身子待我归来。蛮荒一族靠的都是蛮力,甚少谋士,应当会快些回来的。”

    他的安慰没能让我放松下来,反而鼻头一酸,眼圈又红了起来,霸道地道,“你一定得安全归来,掉根头发都不行!”我在这京都里有严密的保护,再不济也有马夑文撑腰。而他,在战场上虽有三十万的翼北军和二十万朝廷的军队,可是刀刃无眼,我恐他伤,我恐他……呸呸呸,他是百战百胜的赣闽王,怎可能输?

    “你这蛮横女人。”他虽骂却带笑,“不过我也就喜欢你这蛮横模样。”

    说着他以指腹磨磨我的眼圈道,“别哭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更不许在外人面前哭了。我的女人怎么能在别人面前示弱呢?”

    我收回眼泪,心底也是有了些暖意,“那你可要早些归来,要不然让我积郁成疾可不好了。”

    “尽说不吉利的话!”他蹙眉骂道,语气却柔了再柔,险些将我化掉。

    “爷,是时辰了。”外头传来清风低声唤着的声音。

    我略一恍神,有些听不出这成熟男子的沉沉声音是属于那个粗粗鲁鲁的男孩子。三年来,卫羽在暗,清风在明,常伴于我与高琰的左右,我亦是看着清风他日益成长、蜕变。

    我收收神,替高琰整了整衣襟,“你此去可是会携了清风去?”

    他点头,“清风自小就想着要跟我去战场,如今也该是让他踏进他的梦想的第一步时候了。”

    我一笑,清风他虽然能力强、刻苦,终究是年盛气傲,莫怪高琰要磨他到十八才放他入沙场了。不知道十六岁入军的高琰是什么一个模样,是不是已经有沉稳性子,就如……一个老头子一样?如斯一笑,真是打心底笑了出来。

    高琰也不问我笑什么就已经道出我猜测的事情,“我年少时可比他沉稳不了多少,娘子莫要将为夫想成一个少年老头。”

    我怔忡而笑,“你为何老是猜中我的心事?”

    “所以,我才会是你夫君。”他不答直接做出结论,轻易偷香后拉我走向床铺,亲自替我脱掉外衣与鞋子,然后扶我上床,最后替我盖上被子,又低头亲吻了下我的额头,“你再睡会儿吧,别送了,越送会越难过的,我可舍不得你难过。”说着就要走了。

    我抿唇去拉住他的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是要毫发无伤地归来,我等你。”

    他点头,轻轻拉开我的手放入被子中,“等我。”

    尔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绕过屏风不见了,眼前一片模糊,恍若回来了新婚之夜的隔天凌晨,那时的他,也走的如此干脆呢。

    哪里是不送就不会难过,就算是不送,还是会难过的,那种离别的疼痛,他懂,我懂,可是却不得容许自己表露,生怕舍不得。

    闭上眼,眼角却滑落什么,脆弱地掉落在绒被上,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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