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战争,因为步扬信的及时通报,以及居延的竭力争取时间,南军及时改变方向,包抄了北军甬道埋伏的军队,扭转了战争的形势。这一战,南军大胜。然而,作为掩护的二百士兵全部牺牲,而将领居延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我不管!再给我搜!哪怕将整座山给我掀了,我也要将居延找出来!”步扬信在军帐中咆哮着,看着迟疑的手下,拿起矮几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吼道:“已经两天了,你们这些饭桶,竟然告诉我下面什么也没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绝不相信你们的报告结果!给我搜,搜不出来,你们都不用回来了!”

    孙彪在一边看着,插话道:“崖下野兽出没,尸骨不剩也是可能的。步副将,你……”话还没说完,便见步扬信通红的眼睛瞪了过来,好像凶猛的野兽,几乎要将自己拆骨吃掉。孙彪立时打了个寒战,不说话了。

    步秦看着爱子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地找着居延,轻叹了口气:“扬信,为父知晓你的悔恨,可是当时的情形,也是被逼无奈。居延那时的选择,是顾全了大局的。你莫要如此,居延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你们!你们都以为居延死了么!他没有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我不相信,不相信!”步扬信盛怒之下,手边的矮几已经成为碎片,“若是我坚持,若是……”说到这里,步扬信一个征战沙场、爬滚在生死中的武将,竟然流下了眼泪。还有一件事你们都不知道,居延是个女子,她是个女子啊!可是她却做了如此选择,你们要我怎么接受!怎么接受!她这样美好的一个人,绝不会就这样死去,我不相信,除非我亲自找到她的尸骨!

    步扬信深吸一口气:“我要去找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军帐。

    两日前,北军军帐。

    “谢将军,南军的少将林居延已被我们抓住,只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谢袭抬起头来,浓眉微皱:“把他送进来。”

    “是,谢将军。”

    不一会儿,一身是血的少年被用担架抬了进来,呈现在谢袭面前。谢袭皱了皱眉,想起那一夜萧烬澜不同寻常的态度,沉吟片刻,对手下道:“立即修书,告知皇上此事。”

    两日后,谁也不会想到,皇上竟然亲自前来,而且是以这样惊人的速度。从桓城到这里,要两日到达?谢袭皱了皱眉。

    “林居延呢?”萧烬澜一进军帐便问。

    谢袭行了君臣之礼,微笑道:“皇上一路劳顿,不如先休息片刻,稍后臣再领皇上前去,也不迟。”

    “不必了,朕现在就要见。”

    谢袭见萧烬澜执意如此,于是道:“请皇上随臣来。”

    在一座小小的被重兵把守的军帐前,谢袭停下了脚步:“皇上,林居延就在里面。”说着,掀开帐门,让萧烬澜先进去。

    进到帐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一身血污,几乎看不清面容的人,被扔在草堆里,双眼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异常,不知生死。萧烬澜的心猛地揪住,大步走到草堆跟前,拂去了那人脸上的乱发,虽然脸上血污浓重,但是萧烬澜立刻确定,这个躺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就是居延!

    似是感受到有人的接近,闭着双眼的人轻吟一声,是痛苦的暗哑的低低呻吟。萧烬澜注意到居延身上的伤痕和满是血污的战袍,两道剑眉紧紧拧起。

    一旁的谢袭一直注意这萧烬澜的神色,看到他脸色暗了下来,适时出声道:“皇上,林居延是重要战犯,末将也不能确定要如何处置,便修书与皇上抉择。在此期间,末将吩咐任何人不得妄动于他,所以他现在的模样,也便是当日末将找到他时的模样。”

    萧烬澜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怒意,沉声道:“立刻给朕宣军医!”随后又道:“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得此内,谢将军也出去吧。”

    谢袭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军帐。

    不一会儿,军医提着药箱进了军帐,萧烬澜道:“朕要你立刻治好他!”

    军医连连点头,吩咐协助的两个小兵前去解居延的战袍,似是本能地反应,居延有些反抗,然而身后重伤又昏迷不醒的他,能有什么力气,不一会儿,两个小兵,一个托着居延,一个就将居延身上的战袍脱了下来。里面的亵衣露了出来,几乎看不到原本的白色,红彤彤的一片,全是暗色的已经凝固的血渍。两个小兵手脚麻利地又要将那血衣脱下来,刚脱到左肩的一半,里面的光景却让所有人傻了眼,震惊在当场。

    雪色凝脂的肌肤上,有着几十道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伤口的血已经凝固,成为血痂,有些伤口已经化脓,狰狞可怖。然而,这些对于见惯身死的军人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可是眼前的这个身子,在胸口的地方,狠狠地缠着好几圈白布,上面的血迹浸染,宛若雪中荼蘼,在未完全脱下的亵衣的半遮半隐下。透着无比的妖娆与魅惑。

    一眨眼的功夫,从前的点滴如风暴涌进萧烬澜的脑海,刹那间,所有的问题都在这一刻得到解答。萧烬澜立刻从震惊中清醒,解下身上的披风,将那昏迷中的人包在怀中,对上两个小兵茫然疑惑的脸,心中怒意顿生。眼前的这两个人,竟然将……将她看了去!手上的行动比脑海中的判断更加快速,手起刀落,两个小兵已是无声倒下,再难开口。

    “皇上……”一旁的中年军医惶恐起来。

    萧烬澜凌厉的目光向他扫来,沉声喝道:“叫外面找一个女子过来,另外在这里搭一个床铺,上面铺好干净的床褥。若想活命,看牢你的嘴,否则,这两个人便是你的榜样。”

    军医连连答应,按照萧烬澜的要求让守门的士兵去找一个女子,并说死去的两个小兵是因为得罪了圣上。军中死亡是常事,守门的士兵也未纠察,何况对象还是当今皇上!很快便搭好了床,然后便去找女子了。

    军医回到帐中:“皇上,请您……请您将手中病人放下,老臣……老臣方可为他看病。”

    萧烬澜抱紧了怀中的人,心中极不情愿。低下头看着紧闭双眼的人近乎惨白的脸色和即使昏迷也透着痛楚的神色,只得按照军医说的去做。轻轻地将居延放在那干净的褥子之上,一边用水擦去他脸上的污渍。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看到只在谈论中听说过的皇上,几乎就要站不稳倒下,连忙跪在地上直呼“万岁”。

    萧烬澜摆摆手:“起来吧,朕要你好好照顾这个人。另外,管好自己的嘴。”

    这妇人是火头军里烧饭的,士兵都称其为张嫂。张嫂立刻磕头,起身看着那床上昏迷着的人。不禁睁大了眼,这位小哥长得可真是俊呐,连姑娘都要自愧不如。反正自己是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姑娘。

    萧烬澜看着张嫂的神色,不耐烦道:“看够了没有,朕叫你来,是让你照顾他的,没让你盯着他看!”

    张嫂一下子惊得跪在地上,连连点头。

    军医在一旁道:“皇上,让张嫂先替林少将清理一下身子吧。”

    萧烬澜忍下胸中烦躁与怒意,点头对张搜道:“仔细一点,不要弄疼了他!”说完,拎着军医的衣领便走出帐外。

    萧烬澜站在帐外,只觉时间难熬,忽地听到里面张嫂“啊”地一声惊呼,眉头皱起,双手攒成的拳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

    帐中,张嫂细致地擦拭着居延的身子,将伤口上的血污和脓水都擦拭干净。原来,这样俊俏的一个小哥,真的是女子。可是为什么是女子,却在战场之上,还穿着将领的战袍呢?张嫂不明白,可是她明白的是,这件事情若让别人知道,那自己的小命肯定没了。看皇上方才的模样,应该是极紧张这位女子的。

    将居延换上干净的亵衣,盖好棉被,张嫂拎着用过的热水倒出军帐。萧烬澜一看张嫂出来,连忙将军医又拎进了帐中。

    军医摸了摸自己被拽得快断的脖子,连忙走到床前,掀开棉被,就想看居延的伤势。却被一声厉喝喝住:“慢着!”

    军医可怜地扭头望向萧烬澜,不知又有何吩咐。

    “不该看的地方……不许看!否则,朕挖了你的双眼!”萧烬澜的指节都快被他捏碎,这个时候,只恨自己不懂医术。

    “老臣遵旨。”军医倒抽了口冷气,颤巍巍地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萧烬澜死死盯着军医的动作,在军医去解居延亵衣的时候,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军医烧成青烟。终是咬了咬牙,背过身去。身后窸窸窣窣的动作,好像啃噬人心的蚂蚁,一点一点地折磨着萧烬澜本就焦灼暴躁的内心。

    直到身后军医的出声:“皇上……”

    几乎是旋风般地转身,焦急问道:“怎么样?严不严重?”

    军医惶恐地看了一眼萧烬澜,颤巍道:“皇上莫急,他是外伤,没有生命危险。”

    “外伤?伤到什么程度?”萧烬澜的心提着,方才明明见到居延是那么痛苦,何况,为何到现在为止,居延都还未醒?

    “从崖壁摔下来,挂在一棵大树上,左腿小腿和右臂小臂骨折,胸口断了两根肋骨,其余的,便是交战时的刀伤了。至于不醒,是因为他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有些发炎,导致发烧昏迷。只要好好调养,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不会有大碍?!”萧烬澜听到这个结果,怒意一下子上来了:“没有大碍的话,他为何这么痛苦!朕要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在两天之内醒过来,否则,你就等着提头来见!”

    张嫂倒完热水进来,就看到帐中的这个阵势,一下子吓得跪在地上。萧烬澜不耐烦地喝道:“跪什么跪!朕是要你照顾居延的,不是跪朕来的!”

    张嫂连连点头,踉跄地起身,跑到居延床前。萧烬澜正在怒意头上,看着张嫂畏缩的模样,几乎又要发作。然而正在这时,听到床上的人传来微弱的呻吟:“痛……好痛……”

    萧烬澜一下子走到床前,摸着居延的脸颊焦急道:“居延,居延,哪里痛?恩?告诉我,哪里痛?”

    居延不应,只是迷迷糊糊地直叫着痛。萧烬澜对着军医喝道:“为什么会这样?”

    军医抖了一下:“皇上,他身上几处断骨,臣已经将其接好,并用木板固定。这会儿,觉得痛是正常的,过两天便好了。”

    其实心中不是不知晓这个道理,但是看着居延喊痛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萧烬澜几乎要发疯。

    看着萧烬澜又要抓狂的模样,军医连忙道:“皇上,臣要去为他抓药了,皇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萧烬澜只是凝视着居延痛苦的面容,头也未抬,答道:“没有了,你退下吧。”

    “谢皇上。”军医以飞快的速度冲出了军帐。

    帐中剩下了张嫂还跪在床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萧烬澜似乎将她当做了透明人,只是轻抚着床上不断喊痛的人的面颊,声音是压抑着痛苦的低柔:“居延,阿澜在这里陪你,不痛了,不痛了……”

    过了好久,不知是床上的人喊得累了,还是萧烬澜的话真的起了作用,居延慢慢地不喊痛了,呼吸变得轻缓绵长。

    萧烬澜替居延掐好被角,动作异常小心,害怕不小心碰到居延的伤口又会引起他的痛苦。

    “你在这里照顾着,一步也不许离开。出了任何事情,朕唯你是问!”

    张嫂连声答应。萧烬澜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床上的容颜,才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谢将军,朕要你马上找出二十个个头不高,身材清瘦的士兵过来。”萧烬澜望着谢袭,冷冷说道。

    “皇上,您这是?”谢袭不解。

    “谢将军照办就是了。”萧烬澜本就心情烦躁,此刻更是不想多说。

    谢袭行了一礼,虽是心中疑惑,终是低身出去了。不一会儿,谢袭便带了二十个按照萧烬澜要求的士兵进来。

    二十个士兵听说是皇上亲自召见,都满脸喜色地挨个儿站好。

    “把脸抬起来,身子站直!”萧烬澜走到士兵跟前说道。

    二十个士兵,多是年轻的小伙子,有的才十三四岁。萧烬澜仔细瞧了一边之后,指着左边第二个清秀的小兵道:“你留下,其余的,都出去吧。”

    被点中名的小兵顿时欢喜起来,而另外十九个或是好奇或是遗憾或是嫉妒地出了军帐。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萧烬澜问。

    “回皇上,小的叫陈秀,今天十四岁了。”

    “恩,陈秀。那你家中还有何人?”

    “小的家中还有小的的父母,另外还有一个十岁的弟弟和两个妹妹。”

    “恩,谢将军,陈秀说的话,你可记得了?”萧烬澜转过头来对谢袭问道。

    “末将记住了。”看着现在的状况,谢袭越来越不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皇上究竟要做什么。

    “好,那陈秀,你便安心上路吧,”话音未落,银光闪过,方才还笑得欢喜的陈秀便倒在了地上,嘴角的一丝笑意凝固成了永久。

    “安顿好陈秀的家人。从现在起,他便是林居延!谢将军,明白了么?”萧烬澜嘴角扬起,拍了拍谢袭的肩膀:“莫要让朕失望。”

    在居延掉下的山崖的地方,步扬信发了疯一样的寻找。他不相信这个女子就这样死去,他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

    枯叶腐枝的凹洼,漆黑深幽的洞穴,就连山壁的裂缝,步扬信也一个都不放过。穿过丛丛荒草,步扬信忽地看到听到一声野兽的低吼,还有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循着血腥的味道往前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三只鬣狗正分嚼着一个尸体。尸体已经严重残缺,四肢几乎已被鬣狗啃噬干净,只剩下累累白骨。

    步扬信的全身如被定住,因为那个尸体身上的战袍,分明就是居延那天穿着的战袍。心中风暴卷起,悲吼一声,三只鬣狗已经身首异处。

    步扬信走到那具尸体跟前,拨开他挡面的黑发,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已经被野兽啃掉一半的脸,抚摸着那冰冷的战袍,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人明眸灵动的如花笑靥。可如今……

    “啊——”无尽的巨痛悲嚎,步扬信泪如雨下,空荡的山谷传来幽幽的回响。

    四面八方,携着冰冷刺骨的北风。如鬼嚎,如魔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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