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铄王府出来,居延脑中混乱,心中烦闷,知晓若自己这副模样回府,定会引起家人的担忧。

    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方古朴肃穆的宅邸,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走到了国师府门前。想到那个清淡如莲的少年,心中浮沉的纷扰忽地便淡了下去。

    正想往门口走去,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而出,清浅的步调,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安平司祈抬起眼眸,不远处一个绿衣少年正迎风而立,微垂的眼眸似含着一丝赧意。心中忽地就有一种柔软如波纹荡开,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悄然间,那抹皎白已在眼前,秀挺颀长的身资,比自己高了一个头都不止。居延微微仰脖,看着眼前已然能称为男子的安平司祈。

    “司祈有事要出去?”居延问。

    安平司祈嘴角是极淡的笑意,清越若溪涧的声音:“随意走走,居延可愿一起?”

    舒了口气,居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

    两人沿着烨都主街北边的一条小道并肩而行。青石板的街道,悠长蜿蜒的小巷,偶尔匆匆路过的行人,四下皆是透着一种纯璞的回归。

    居延看着四周的青砖白瓦,恍若置身三月诗情画意的江南,惊讶道:“烨都竟有这样的街巷,我以前都不知晓。”

    “偏僻小街,原就不易注目,我也是偶然发现。”安平司祈的声音淡淡传来,朦胧如江南三月的春雨。

    此刻夕阳欲落,西天酡红如少女娇羞的容靥,氤氲的晚霞,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情愫。

    “夜风浓重,居延的发吹得有些散了。”半晌,安平司祈侧过脸,轻声说道。

    居延微怔,随即用手去摸,果然,束发的带子已经松了,几缕黑发散落在肩上,方才心中烦扰,竟是一直都未注意。这一定是在铄王府的时候……居延想到这里,脸不禁红起,又想到安平司祈定是一早就看见了,因为顾及自己脸面,才故意这样说。这么想来,居延恨不得当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慌忙地解开发带想要重新束好,然而越急越乱,越乱越束不起来,几下动作,原本束在发带中的头发也都散了下来,如墨玉流泉淌了满肩。居延傻在当场,满脸尴尬。

    安平司祈琉璃剔透的眸底浮上清浅笑意,接过居延手中的发带,轻声道:“还是我来吧。”

    修长的指尖穿梭黑发,丝丝缕缕,蔓延缠绕。安平司祈的动作如同他的人,轻柔的,雅致的,也是澄澈的。片刻后,散落的黑发已经都被束起,清爽利落。居延摸了一下束好的发,微窘笑道:“谢谢!”

    安平司祈回了一个淡然的笑,并不多言。

    穿过悠长的街巷,居延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眼前山坡平缓,草木青青,一湾湖泊平滑如镜,宁如碧玉,好一个宁谧的所在!居延惊喜,飞快地奔到湖边,只见平静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一个清丽微笑的少年,眸若星辰,颜似菡萏。

    安平司祈远远望着湖边微笑的少年,刹那间,是让西天红霞都要失色的绚烂。

    居延朝静立的男子招手,安平司祈微笑走近。

    “居延,你看这湖,平静如斯,但是深底,宁谧抑或诡谲,谁又知晓。”安平司祈清淡的话语飘在空中,居延静静听着。

    半晌,居延缓缓开口:“司祈,你……你有没有过一种矛盾的心理?呃……比如你觉得一件东西特别好,但是,但是那个东西,恩,不是你的……”居延皱眉,这话怎么说才比较恰当呢?支吾道:“反正……反正就是你会不会矛盾?”

    安平司祈微微仰起脸,目光投掷无尽的远方,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矛盾?”然后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明知不能为而为之,明知应放手而缚之;是刀山而攀之,是炼狱而跃之;因其喜而喜又悲,因其悲而悲更悲。这种矛盾,怕是世人皆有的吧。”

    居延怔怔,望着安平司祈那绝世独立的面容,心中触动。好像一个庞大的蛹,根根细丝,一点一点地抽取剥离,不知何时会中断,亦不知何时是完结。

    夕阳方落,天便渐渐地暗了,过了半晌,竟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渐渐地密了起来,落在身上,留下薄薄的水汽,氲化成暗色的湿迹。

    居延伸出双臂,拱成一个弧状遮住头顶,转头对着安平司祈无奈地笑。却见安平司祈正脱下白色锦袍,在自己的头顶盖了一方小小的衣伞。眼前男子姿容卓绝,此刻濛濛细雨落在他的发梢、脸颊,如上好的清瓷醅着晶莹剔透的釉,盈盈透光,精致绝伦。那素来清明的眼底浮着一层浅淡的赧意,被浓密得如同黑色蝶翼的睫毛稍倾的弧度淡淡掩着。

    “春雨虽薄,却易侵肺腑,感染伤寒。”安平司祈的声音很轻,若纤云微抹。

    居延望进眼前那两汪碧波中去,脸颊若三月桃花,艳丽而含着羞意:“我们快些找个地方避雨吧。”

    外面春雨微寒,衣袍下的一方狭小空间却是暖意融融。居延稍低着头,掩在安平司祈撑起衣袍的左臂之下。隔着衣料的躯体传来阵阵体温,氤氲了整个空间。

    此处空旷,两人跑了好久才找到一个荒废的破庙。残倒的佛像,厚积的尘土,硕大的蛛网,无一不显示着这里的荒凉破落。

    进入庙中,居延抖了抖粘在鬓角的雨珠,抬头去看身边的安平司祈,才发现那个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子右边的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

    “司祈,你……你都湿透了。”居延怔忪。

    安平司祈淡淡一笑:“无妨。”

    居延着急:“你刚刚还跟我说易感染风寒呢。”说着便去身上掏火折子。

    “我是男子,没有关系的。”安平司祈淡然道。

    “男子怎么了?男子也会生病。”居延不服,拿着手上的火折子去庙里寻找枯枝。

    找了半晌才找到了一小堆枯枝,居延用火折子去点却难以点着。

    “这些枯枝尘土厚重,我们又无引火的材料。还是算了吧。”

    引火的材料?居延看着自己还算干燥的衣襟,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亮光。在地上捡了一尖锐石块,划破了右手的袖口。

    “居延,你做什么?”安平司祈惊讶。

    “引火的材料喽。”居延拿着从袖口撕下的布料,对着安平司祈笑眯眯地说道。

    试点了一下,果然点着了,居延抬起头:“喏,这不是点燃了。”

    说着拿起安平司祈脱下来的外袍,用力地拧了拧,直到确定拧不出水来为止,才将其张开拿到火旁。

    看到安平司祈还默默地站在一旁,居延朝他招手笑道:“你身上湿了好多,还不快过来。怕不得风寒么?”跳跃的火光映在居延笑靥如花的脸上,灿若朝霞。

    安平司祈依言走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大半个身子挡住了从破败的门口吹进来的阵阵寒风。

    天色已暗,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

    居延撇了撇嘴:“傍晚天还好好的呢,怎么说下就下,还不停了。”

    安平司祈看着居延有些抱怨的模样,淡淡道:“天道无常,说的可不就是这个?”

    居延错愕,转头却清楚地瞧见了安平司祈眼底清浅的笑意。有些惊讶,然后笑道:“司祈,我发现你变了好多。”

    闻言,安平司祈疑惑的眼光投来。

    居延笑:“以前你都没有表情,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是现在,你会笑,虽然只是很淡的几分。可是比起以前,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安平司祈注视着眼前少年微笑的眼眸,思绪有些飘远。

    自己变了么?不是的。

    只有在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时,自己才会自然而然地微笑。会忍不住关心,喜悦,紧张,悲伤……世人在自己的眼中,仍旧是轻飘的过眼浮云。只有他,明明知道浮云会飘,会散,却忍不住想要去靠近,想要去触及。这便是世人的矛盾么?原来自己,也是会有的呢。只因为,那朵云是眼前的他——是她。

    后来居延说了些什么,安平司祈已经听不清楚了。一点篝火的黑暗中,只剩下那双微笑的眼眸越来越亮,几乎要驱散一切阴霾,点亮整个黑夜。

    安平司祈低头看着身侧安宁的睡颜,清丽的脸上是没有任何防备的纯粹,微翘的樱唇似是正做着美梦。微笑着取过已经烘干的外袍,盖在睡着的居延身上。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轮明月如经过雨水清刷一般,分外澄澈通透。月华洒满大地,透着破败的庙门,笼着两个相依而眠的年轻生命,宁谧而恬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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