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月,夏至暮依旧炎热,骄阳烈烈。

    洛靖晚信守诺言,并且对居延还是保持着以前温雅的状态,然而居延的心中却总是觉得隐隐有些不安。洛靖晚知晓了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情,居延回到府中,并未告诉任何一个人,他不想让家人为自己担心,然而这件事情却如一根刺一样梗在心头,时不时地让居延觉得难受。

    七月底,北国传来的情报,北国皇帝萧远病危,隐有弥留之势,北国皇室夺嫡之争进入白热化状态。居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后院松鹤亭中与糯米团子打闹,糯米团子吃桃花酥吃的一嘴碎屑,偏偏还搂着居延“吧嗒”一声狠狠亲了一口,留下一个带着口水与酥屑的印记。

    “小叔叔,允恒以后也要上战场打仗,把敌人都赶跑。”糯米团子一边咬着桃花酥,一边很是认真地说道。

    居延搂着糯米团子,轻刮了一下他小小的鼻头,笑得两眼弯弯:“恩,允恒好有志气哦。那就应该从现在做起,不能再吃桃花酥了。”说着笑眯眯地把糯米团子手中的桃花酥拿掉。

    糯米团子紫葡萄似的的双眼睁得老大,一脸疑惑:“为什么允恒不能吃桃花酥?”

    “因为桃花酥吃多了会蛀牙哦,若是以后允恒当上了大将军,却都没有牙了,那多丢人呀。”居延捏捏糯米团子的小脸,肉嘟嘟软绵绵,手感还是那么好。

    “真的么?”糯米团子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桃花酥,很是忍痛割爱地说道:“允恒要当大将军,不吃……不吃桃花酥了。”然后小嘴翘得高高的,好不委屈。

    居延看着糯米团子有趣的样子,忍不住破功,笑着亲了一口:“允恒,你真的好可爱呀!”

    “居延,又和允恒说了什么,这么开心?”居端远远便听见居延嬉笑的声音,笑着走进来问道。

    “二哥。”居延看了居端一眼,又看着一脸无辜的糯米团子,觉得有趣极了。

    “二叔叔。”糯米团子低低地唤了一声,还未从不能吃桃花酥的失落情绪中完全走出来。

    居端看着情绪低落的糯米团子,微笑着一把抱起,问道:“允恒怎么了?是不是小叔叔欺负允恒了?”说完促狭地飞了居延一眼。

    糯米团子摇摇头,童声软软道:“没有,小叔叔是为允恒好,允恒以后要做大将军,不能没有牙。”

    居端双眸含笑,心下明了地看着居延,居延被居端看得心中有愧,对糯米团子柔声道:“允恒,小叔叔和二叔叔有话说,自己去旁边玩一会儿,好不好?”

    糯米团子点点头,很听话地走了,看着那耷拉的小脸,估计还在为舍弃桃花酥而心中纠结呢。

    居端看居延一脸别扭的模样,取笑道:“居延一介长辈,尽知欺负弱小。”

    居延别过脸:“就是因为弱小,才会与之打闹。若是强大,还会有命存在么?”

    居端听着居延淡淡的语气,笑容渐隐。

    居延转头看向居端,脸上恢复了笑容,道:“二哥,北国皇帝可是不行了?”

    “恩。”居端点头,“最晚今年年底,北国就要换天了。”

    居延托着侧脸:“二哥觉得北国哪位皇子最有实力?”

    居端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前局势,四皇子与十二皇子表面胜算最大,可是不到最后,谁又知那龙椅上坐着的是何人?”

    居延目光投到远处,忽地想起那个对自己微笑的少年——“因为,你是阿绿”,言犹在耳。阿蓝,他那样一个不得宠的皇子,会在夺嫡之战中遭遇到什么?政治的残酷,生命的脆弱,居延不敢去想。

    “二哥,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想去坐那个位子,甚至……”居延低垂了眼帘,咬住下唇。

    居端凝视着身旁少年侧脸,淡淡道:“或许,只是因为想要足够强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自己想做的事么?”居延喃喃,蓦地握住居端的右手,目光恳切,“二哥,居延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你和大哥,还有爹娘大姐,全部都好好的,你明白么?”

    居端抬眸望进那一汪清泉,反手握住居延双手,轻拍:“二哥明白。”

    清风扫亭,莲叶田田,混着桃花酥的香味淡淡漂浮。只是这片刻的宁谧祥和,又能持续多久呢?

    八月,天阴绵绵,雷雨阵阵。残暑渐褪,高树早凉。

    朝堂之中,关于三皇子选妃之事,渐渐传开。三皇子洛靖晚姿容秀美,温雅如玉,加之如今与七皇子势均力敌,不知多少少女芳心暗许。其中人气最旺,众人猜臆最多的是国师的三女儿安平素佳。虽是如此,似乎洛靖晚本人对这件事并未作过多反应,而国师安平灵继也未作出任何表态。

    校场雨过天晴,尘土顿少。居延手握长枪,兴致颇高。

    “扬信,你尽管放马过来!”

    步扬信微微一笑:“小心了。”

    两个持枪少年切磋武艺,身影交缠。长枪相接,铿铿作响,汗水沿额,滚落泥土。一番较劲之后,两人相视一笑,一齐收了手中长枪。

    步扬信照着居延左肩捶了一拳,笑道:“居延的武艺可是赶上我了呢!”

    居延笑,谦虚道:“我短时间近身战还可以,若是论耐力,可比不上你。战场上,最需要的,不就是耐力么?”

    步扬信上下扫了居延一圈,托着下巴道:“你这么瘦,当然体力不够。居延你是不是挑食,每天都不好好吃饭?要不怎么长的跟小姑娘似的。”

    居延一个飞眼过去,手中长枪横扫,直击步扬信下盘。步扬信措手不及,险些不稳绊倒。

    “让你乱说!”居延看着步扬信狼狈的模样,得意扬眉。

    “我错了我错了。”步扬信连连笑道,“小姑娘可没你这么彪悍勇猛。”

    居延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两人靠着校场边上坐下,步扬信仰头望天:“哎,这朝堂之上怕是又不太平。”

    居延看着空中白云朵朵,低声道:“既叫朝堂,何来太平?”

    步扬信侧过脸来,对着居延笑道:“我是说这次三皇子选妃之事呢。”说着凑到居延耳边,“偷偷告诉你,这次选妃之事,我总感觉和太子选妃那次很像,就是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呵?”

    居延撇撇嘴:“怎么感觉你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步扬信笑:“居延,话可不能乱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不过这次,安平素佳又被当做最有可能的候选人,不知三皇子会怎么选呢?”

    居延忽觉一丝烦闷:“这些都是无聊人扯出来的话题,怎么选晚哥哥自然自己知道。”

    步扬信的神色渐变严肃:“国师一族德高望重,又执掌天运地势,若是三皇子选妃安平,那局势……”未说完的话,不言而喻。

    居延站起身来,只觉风云变幻,云波诡谲,身心皆疲。

    回到府中,脑中尽是北国夺嫡,皇子选妃,局势未测的纷扰,居延抚琴淡心,却总觉难以平静。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秀眉愈蹙。而这些烦扰,偏偏又找不到人倾诉。手中的调子越拨越急,终于急中生错,一个破音,在空荡的房间突兀响起,尤显刺耳。

    轻叹口气,居延抬起手来,食指已被划破,血珠渗出。将食指放到嘴边轻吮,翻开书案下的抽屉去找帕子。打开抽屉,一方白色锦帕安静躺卧,上面一株墨竹傲挺不群,遗世独立,素雅清华。居延执起帕子微微出神,忽地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将帕子卷成条状,在自己的食指上系上个蝴蝶结。

    在热闹繁华的主街上快速走着,直到看到漆金的玉晖上“国师府”三个大字,才伫足停立。

    “呃,我找安平司祈。”居延对守门的侍卫说道。

    侍卫见居延身著华服,不敢怠慢:“不知公子贵姓?小的好进去通报。”

    “我姓林,林居延。”居延朝府内望去,华贵中透着肃穆,庄严中蕴着典雅,心下有些微微地紧张。

    侍卫一听居延姓名,两眼立刻睁大了,急忙道:“林公子,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传。”

    居延点点头,在原地等候。不多时,便见一白衣公子翩翩而来。

    “居延?”安平司祈看着笑眯眯的居延,略感诧异。

    “还好你在家。”居延看着安平司祈出来,舒了口气。

    “进来吧。”安平司祈稍侧了身,“不知居延找我所为何事?”

    居延跟在安平司祈身后,略低垂了双眸,有些微赧:“我觉得烦扰……呃,不是,我是来还你以前借我的帕子的。”

    安平司祈清明的视线落在居延食指的蝴蝶结上,眼底浮起清浅的笑。没有去揭穿居延蹩脚的借口,只是静静地在前面带路。

    绕过一道流泉,是一方独立庭院,院内古梅婆娑,枝虬根劲,墨竹挺拔,叶碧竿直。清风过竹,送来幽幽暗香,携着竹的清香,清新醒神。

    安平司祈领着居延到了书房,房内简单干净,除了必须的书案与椅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

    居延打量着周围环境,心中好奇:“这里就你一个人?呃……我的意思是没有婢女之类的?”

    “恩,我不喜人扰,亦无此需要。”安平司祈淡淡说着,替居延斟上一杯清茶。

    闻言,居延局促:“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冒冒然来找你,都没有与你说。”

    安平司祈浅酌一口清茶,淡然道:“除了家人,你是这里的第一位客人。”

    诶?居延惊讶,双眼也微微睁大。忽地抚到食指上的帕子,尴尬开口:“这个,还给你。”说着将帕子解下来,却乌龙地发现上面印着一点血迹,若雪地红梅,煞是显眼。

    安平司祈的目光落到那点红上:“还是系在指上吧。”

    居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低着头又将食指包好,闷闷不语。

    “此茶静心,不妨一试。”居延局促的模样全部落在安平司祈眼中。

    “恩。”居延依言拿起茶杯,放至鼻下。香淡气清,还隐隐带着薄荷的清凉。浅尝一口,唇齿留香,通体清透,心宁神和。不禁赞道:“真是好茶!”

    安平司祈凝视居延面容,清淡开口:“居延可是有烦扰之事?”

    居延放下茶盏,看着眼前少年琉璃剔透般的双眸,点了点头:“很多……最近发生了好些事,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安平司祈没有言语,只是极静的望着蹙眉的居延,脸上依旧是清淡无波的神色。居延望着这样的少年,忽地心中所有的翻腾都平淡下来,好像只要凝视着那双纯粹的眼眸,就可以远离烦扰,心神绝尘。

    所有的思绪都归于清宁,居延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竹影幽幽,缓缓开口:“我只是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平安,可是这个愿望——好难。如果立场的不同注定了要有一方受到伤害,那这样的结局让我情何以堪?”睫毛微微颤动,眼帘低垂,“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地被束缚在政治的漩涡中,越陷越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我没有办法,哪怕是一点点的忙,我都帮不上。”说完,紧紧地咬住下唇,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着点点的白。

    安平司祈望着眼前无助却又倔强的少女,心中有种微酸袅袅的感觉缓慢升腾,好像酒精淌过伤口,清晰的刺痛埋藏在结痂之后,表面完好却暗中生疼。看不见,摸不着,却那么分明地,渐渐扩散,渗入肺腑。

    依旧清淡的声音,只是背后已经轮回了一个海岸:“各人种各人的因,受不同的果。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棋局。也许走法不同,或激烈或平淡,但是结局,无法挽回。居延,你的关心已是最大的努力,他们的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

    “可是难道就让我这样看着他们走向那个最坏的结局么?”居延咬唇,“不管哪一方,我都不希望有事。”

    “居延,你觉得对于结局,他们会不比你清楚么?”

    居延怔忪,无言相对。

    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安平司祈淡淡道:“既是如此,追求己之所欲,自然代价亦是己去承受。值得不值得,那不是旁人可去衡量的。”

    “可是,可是……”居延支吾,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居延,你曾经跟我说,‘苦是必然,为何不苦中作乐’。如今,你知其苦,为何反而迷惘了呢?这种结局,和生老病死其实并无区别。世人知死是必然,却仍浮沉挣扎,那是因为,想要‘苦中作乐’。因此,居延可以做的,也应该做的,是活在当下,而非固执地去纠结于那个无力改变的结局。”安平司祈语调平和,如晨露滴土,浸润心肺。

    居延静静地听着安平司祈的一字一句,心头乌云若遇新雨,点点消散。轻蹙的眉头也缓缓打开,嘴角浅浅扬起,眸中重有光芒。

    安平司祈注意着居延神色的变化,那点袅袅微酸也跟着转变发酵,似新蜜入泉,清凉的,带着似有若无的甘味。

    “我明白了,谢谢你!”居延神情诚挚,两眼弯弯,两颗小虎牙晃悠悠的一片雪亮。

    “无妨。”安平司祈眼眸轻眨,睫毛垂落,形成的阴影遮住眼底波纹。执起手边清茶,慢悠品之。

    居延站起身来,对着窗外墨竹梅影绽开大大的笑容:“现在感觉全身上下都清透了好多。”说着歪着脑袋对安平司祈笑道,“我觉得你非常适合去当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就是我们那里专门给人治疗心理疾病的人,是很有前途的职业哦。”

    阳光透过竹影洒落少女脸庞,明媚柔和的如同冬日暖阳。嘴角勾起的生动的弧度,是对生命的珍惜的由衷笑容,那么纯粹,那么动人。

    安平司祈抬起眼帘,眸中清光璀璨,倒映出微笑的小小身影。

    众生有惑,淡然待之。卿惑蹙眉,始为其解。

    其实,司祈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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