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与殷九九交手——也许以前有过,只可惜,昨日种种昨日死,我实在不记得。

    后来的后来,在我和殷九九已经熟的可以勾肩搭背去喝花酒的时候,我才终于懂得那次交手是什么意思。

    他在试探我武功精进的程度。

    也许是当年我作为废柴一只,给他留下的“废物”印象太过根深蒂固,他脑子里已经自动把我跟“战五渣”划了等号。

    殷九九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的有意思从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都能体现出来,我以前总结过他说话的艺术——他在遇到有人反驳自己的意见时,从来都不会一棍子把反驳者打死,反而会循循善诱。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如果我和对方讨论吃饭问题,而今天的食物是芹菜,我不喜欢吃对方也不喜欢吃。

    我拒绝食用,对方却还能忍。

    师父面对我的拒绝,会一言不发地逼着我吃下去,不吃就把我打成狗。

    景如斯面对我的拒绝,就会挑挑眉上下打量我一番,露出轻蔑地神情告诉我“爱吃不吃饿死活该”。

    白章则会很可爱的用包子脸对着我,闪着可爱的大眼睛说:“南歌姐姐你为什么不吃?明明很好吃。”——我一直怀疑这孩子嘴里就没有不好吃的东西。

    至于骗子狱友,他就会一边儿自己吃一边儿告诉我,你不吃这个也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你最好还是给我吃下去,也许还会发表一下“你看,我也吃下去了,说明吃两口根本不会死”诸如此类的见解。

    殷九九则不一样,他自己不会吃这种东西,却是不会眼见别人不吃的,然而他不会在第一时间表露出来,只会明知故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吃呢?”如果我好好回答他的问题,阐述我的理由,他就会继续问“你凭什么认为你是对的呢?”如果我还有理由可以辩驳,他就会继续追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可能呢?”……如此类推直到你再也说不出来为止。总之,他总有办法让你怀疑人生。而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他反而会省心很多——他会直接告诉你“你不尝试怎么知道”。

    这就是殷九九式的逻辑,他在做所有事情之前其实都已经安排好了套路,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不让你发现他的套路。

    就像吃东西这个问题——他不吃,但是他要让你吃,而在达到这个目的的过程中,不能让你发现他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这件事的过程。

    说这些,并不是我多想批判殷九九,虽然那确实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并不是最主要的那一个。

    而我最想表达的是,殷九九在来离境谷之前就已经把所有的路线安排好了,就算我一开始对他的提议表示异议,他也会诱导我按照他的意图走下去。

    后来我非常了解他之后,才把这些都想明白,而对他那唯一的一次与我对战,我也明白了那究竟代表什么——他在排除后续安排中的不确定因素。

    就像我上次在京城中,他早就已经断定了我是一个废柴,却在试探我废柴到什么程度;而这次,他知道我有进益,也同样想要知道我进益到了什么程度。

    上一次他让狗追了我半宿,这次,他亲自跟我过了十招。

    殊途同归。

    只不过,测试我的对象从一只狗变成了他本人……

    这真是殷九九式的抬举啊。

    我只能真心实意地感谢他祖宗八百八十八辈儿。

    总之,无论我当时或者是后来怎么想,去京城这件事就这么毫不意外的定下了。

    景如斯对于我要走这件事表达了前所未有的热忱。

    后来我想想,开始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毕竟殷九九准备单方面殴打我的时候,就在离境谷的正殿里,景如斯就在殷九九旁边儿坐着。

    殷九九在江湖上与景如斯的地位可以说是相当的,但是皇室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和镇北王世子的身份在那摆着,景如斯的这点儿家底儿真的不够看。

    虽说离境谷先祖也是皇族,但是传到景如斯这一代,已然是彻彻底底的江湖,跟殷九九这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不可同日而语。

    饶是如此,殷九九在景如斯面前也没有拿架子,这一点从他们俩可以平起平坐的喝茶聊天就能看出来。

    殷九九这样的行为方式我是可以理解的,人吃五谷杂粮,难保没有个三病五灾,跟医生保持良好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景如斯这种在当世堪称圣手的“神医”。

    可是,令我生气的,是景如斯在我即将被殷九九抽打的时候,不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来,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甚至觉得他颇有想要与殷九九协同殴打我的意图。

    真是令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登时恨不得咬牙瞪眼地去问问景如斯,你究竟跟我有多大仇,至于这么见不得我一天的好。

    据说谢南歌在离境谷长到六岁,而算算景如斯的年纪,我还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时候,这货已然是个翩翩少年了,他是有多无聊才要招猫逗狗地惹熊孩子?

    他招惹熊孩子也就罢了,跟个小女孩较劲较了十好几年,也真亏他有这个毅力。

    我对景如斯已经槽多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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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行前夜,我在临时住所中收拾行囊。

    如今的时节早已过了清明,山谷夜色早已经是夏日风景。

    清歌一片付黄昏。

    我将所有的东西轻轻一卷,在床榻边坐定,想到明日启程,突然就有了些不合时宜的别愁。

    青山不语,残月当门。

    我住的这一间恰好是当初随师父在离境谷中暂住时的那栋小楼。

    山花烂漫,绿水依旧,连山谷中初夏微风带来的那青草的芬芳都依稀是熟悉的味道。

    风景如昨,唯独人不如故。

    当日从师父的山上小院儿中偷出来的东西,我都依稀知道了是什么。除却丢失了的幽王坠,和那几封被骗子猜透的情书,无一不是坟墓里那个谢南歌的东西。

    簪子是谢南歌日常所用,由师父一刀一刻亲自雕成;香囊是谢南歌赠予师父,上面那熟悉的花纹,竟然是彼岸花——我看着那朵花,时常出神,有些东西是冥冥之中注定,从事物就能预示不祥的结局。

    彼岸花相传开在黄泉路上,花叶不相见,是另一个世界的接引。

    师父把最好的年华与情感都寄托在了这样的东西上,听来可伤可悲。

    这些都是唐令后来告诉我的。

    唐令从小长在碧泉宫,那时她的地位低微,不够近距离接触高高在上的宫主,却因为是个姑娘,被安排在了谢南歌身边做些杂务。

    那时候,师父是宫中大护法的弟子,与刚刚重生而来的年少宫主同受大护法教养。他与死去的那个谢南歌,是货真价实的青梅竹马。

    陌上谁家少年,云阔恬淡,任谁都参不透后来漫漫的江湖路。

    唐令那时候还小,对很多东西的印象都并不深刻了,只记得一些可有可无的温馨场景。她讲给我听时,我总是无言以对。

    那种无言是伤感的,是由已经逝去岁月侵蚀而出的莫名心伤,越温暖,越心伤。

    不过在她的叙述中我倒是发现了一点儿有意思的细节,她说,她所知道的很多代碧泉宫主,都是很少练习武功的,她们似乎只需要修行,就可以达到极高的武学修为。那时候师父与谢南歌同时学武,基本都是师父在练,谢南歌在看,时不时还能指教一二。

    我听完这些,并没有做出特别惊讶的意思。只是问,除此之外呢?谢南歌会和我师父讨论碧泉宫中的事物或者其他的东西吗?

    唐令摇摇头说,没有。

    我笑笑,不再追问,很快转到了其他话题上。

    唐令讲述这件事时候的语气非常平淡,平淡到仿佛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她在碧泉宫中长大,接收到的信息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一个人身在庐山之中往往不能窥得此山真容,只有旁观者才能发现这中间的殊异之处。

    我从唐令零星的记忆碎片中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实——重生过后的谢南歌,会记得以前的武学,甚至可能将碧泉宫中传承的秘密完整的刻印在了脑海中;可是,她没有前世与人相处的记忆与情感。她的身体与心智都是随着这一世的时间而不断生长的,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她又注定不普通,她所接受的那些刻印在脑海里的传承,颇有一点儿转世灵童的意味,肉体重生,而精神与法力永存。

    我以前是不会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的,可现在发现,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了。更何况我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现实例子,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灵也说不定。

    正是基于这个猜测,我似乎隐隐知道了师父后半生的心魔一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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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师父留下的东西几乎全部埋进了离境谷的禁地,那是他们毕生的情感与回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霸占的理由,让那些东西陪着师父永埋地下,也许他会很高兴。

    那些东西中,我只留下了一样——就是那颗硕果仅存的伤药。

    我等凡夫俗子,总是要留些东西保命。

    那个小小的药瓶我一直随身带着,除了因为那伤药珍贵的缘故,更因为这已经是师父留给我的仅有的一些念想。

    东窗未白,残月空悬。

    屋内烛光昏暗,我手指捏着那小小的药瓶,伸手推开窗户对月细看。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却最终只叹了一口气。

    我将药瓶收回胸前,正要关窗,却愣住了。

    窗外的树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长发如缎,如瀑倾泻,一身宽大的衣袍在月夜下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的面目一面被月色照亮,一面隐于黑夜,手中一炳折扇,端的是位翩翩公子。

    我愣了一愣,我认出那是景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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