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两步。

    突然停住,又走了回来。

    所有人都愣了愣。

    辛判官是最急躁的一个,原地跺了一下脚,就要催我,却被师父一手拦住了,无可奈何,只能干叹气。

    我置若罔闻,径直走向那干瘦的老头。

    “你说你是我的守门人,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一愣。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这样异常的执着,只是坚持地盯着他:“说了我就走,我不想耽误时间。”

    老头有些干裂的嘴动了一动,似乎是犹豫,但最终道:“……属下掌灯道人灯一心,见过宫主。”

    我深深的看他一眼,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说罢转身而去。

    我很多年以后想,为什么那时我会执着的去问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的名字,虽然后来证明,我多此一问的行为是正确的,可是我对我突如其来的执着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唯独只有他一言点破。

    他说,你自己记得,你师父那时候说的是“去吧”,而不是“来吧”。

    我沉默着恍然大悟。

    一来一去,一字之差,却偏偏注定了我没有归途的前路。

    可是那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茫然着“认识”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跟着师父从那蜿蜒曲折的黑暗楼梯顺步而下。

    然后就到达了一个我前所未见的地方。

    那是一个地宫。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吉利,毕竟正统意义上的地宫是安放死者灵柩的地方,但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它。

    隧道石门,庄周梦三人一前两后,点燃了火把照路。

    隧道里面的空气实在不太好,有着经年封闭空间、没有开启过的特殊味道,不是潮湿也不是尘土,我无法形容那时什么味道,甚至并不太愿意回忆那个味道,那仿佛是一种死气,只让人一接触就能想到死亡一样。

    隧道两边的墙壁上有叙事用的壁画,上面的内容纷杂,有战争,有宫廷,有帝王将相……那壁画的颜色依然有着鲜艳的痕迹,仿佛带着修建这里的人未尽的话语般清晰如昨。我一幅画一幅画地看过来,仿佛无声地经历了另一个人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一路走来,我真的要以为这是一个陵墓了,虽然我没有看到任何棺椁,也没有任何与人物有关的文字记载。

    可是,如果这里真的是坟墓,又在么会在繁花似锦的梓州城下?入口又怎么会在一座恢宏气派的荒宅之中?以及……我们这样拿他的坟墓当作通道这么走真的好吗?还是……师父要盗墓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觉得整个人都玄幻了……

    然而,后来的事证明我完全想多了。

    我们又沿着地宫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就走到了最后一道石门之前。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最后一道门,是因为那扇石门与地宫中其他的石门都不一样,我看到了那门上熟悉的,血红色的纹路。

    师父无声的走到门一侧,摸索了两下,终于在右侧靠下的位置,发现了那方形的铜盘,这次已经没有那圆盘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条路,也许是一条近路。

    我所保存的这朵彼岸花是一把有着奇特造型的钥匙,如果骗子在这一点上没有骗我的话,那么,这把钥匙几乎是不可复制,且独一无二的。

    这条路,普天之下,也许只有我能开启。

    然而我差一点就把钥匙弄丢了。

    我第一次觉得后怕。

    荒宅石板下的两个青铜盘,想必能够开启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是我们所走的这个地宫,另一条是未知的,也许布满了机关,充满了险阻的路。

    殊途同归。

    我不等师父说话,就先把那朵花递了过去。

    师父看了我一眼,无声的接了过去。

    开门的方式与打开地宫的入口如出一辙。

    那扇石门打开,我以为我会看到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楼梯——我以为我们仍然在地下。

    可是我完全估计错了,石门之外,是一段曲折的山路,四周皆是灌木,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无比阴森。

    这条隧道竟然是通到山里的!

    蜀地是丘陵地带,仿佛是个立体的空间,你以为的平面实际在万丈山崖以下,这并不稀奇,甚至于在离境谷也是这种情况。

    只有我少见多怪。

    正要往前走,却被师父无声地拦了一下。我正纳闷,却见庄周梦正在前面举着火把探路时,无意中将脚边的一块碎石踢进了灌木丛中。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扫了那碎石滚出的方向,只这一眼之间,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灌木丛后面是无边黑夜,今日月晖,我看不清周遭的情景,唯一清楚知道的,是那块碎石只发出了被踢出去的声响,却没有发出落地的声响。

    我毛骨悚然,双眼努力地向黑暗深处看去,终于且惊且疑地意识到,前面的路才不是什么平坦的山路,而是一道连接两个断崖的石桥。这便罢了,那石桥只有容一人度过的宽窄,两个人同时走上去,互相一挤或者一撞,不是两人同时殒命,至少也要掉下去一个,如果只有一个人走过,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而那葱郁的灌木丛哪里是灌木丛,那是生在山崖峭壁之间的松柏之冠,因为山太高,只露出了树尖的一点在周围,才隐约像是灌木。

    我被山间的夜风一吹,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师父却已经确定他要提醒我的东西我已经看清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短短十几米的路,我走出了一身冷汗。

    没等我放弃装逼的矜持去跟师父哭诉,我又一次被震惊了。

    石桥的另一边是峭壁之边的山路,左手处是千刃削壁,右手边是万丈悬崖,悬崖之下,竟有水波撞击石壁的声音,我向下一望,才发现那悬崖之下竟有银光反射的月光,分明是浩渺的水域,那水域隐约成环形,将这一方悬崖峭壁环绕围住,我不敢再看,直视前方,却发现窄窄的山路通向的地方,有火红的灯光映照,成排的灯光在黑夜中像紧贴着而挂,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借着那并不明亮的灯光,我目瞪口呆地发现,那千刃削壁竟然像被掏空了一样,而雕梁画栋的宫室殿堂,竟然层叠嵌缀于悬崖绝壁之上!远远望去,仿佛空中楼阁,云顶仙宫。

    不知怎样精绝的工匠才能完成这样令人愕然的建筑。

    我仍在惊诧之中回不过神来,却听师父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那是碧落宫。”他修长的手指指着正前方。

    “这是黄泉谷。”他的手指向下,指向山下的湍流。

    “欢迎回来,南歌。”他说。

    师父的声音那么冷,他的眼神在黑夜的映衬下是那么的深邃。

    他叫着我的名字,可他那双淡然冰冷如暮雪千山一样的双眸,看的却不是我。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师父那时看到的,是失于红尘之中,用无归期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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