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尊其实早在前日就已经到了兖州。他单枪匹马地杀进毒宗,闹得鸡犬不宁,最终撞开了毒宗宗主曲淮的房门。没想到曲淮看到他后神色如常,一点都不恼火,听完前因后果,只说,情蛊引虫早就被人拿走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

    宁怀尊愣住了。

    曲淮在江湖上成名较早,是因为她和葬花山庄的慕迟之间不得不说的那点事成了宁怀尊同辈间的热门话题。曲淮十五岁的时候,在武林大会上对慕迟一见钟情,从此开始了追夫的漫漫旅程。宁怀尊后来远在异国办事,都听当地人说起了这件事,不由得为曲淮的拼命咋舌。

    江湖儿女,快意情仇,曲淮是一个典型代表人物。

    曲淮是个做事麻利的女子,她十七岁时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嫁了过去。据说,成亲的那天,曲淮金冠霞帔,十里红妆铺天盖地,江山的万紫千红都抵不过她身上红艳艳的嫁衣,天地间芳华尽收敛于此。

    这是一名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曲淮一生从未如此风光无限过,她穿着亲手做的长裙子,去找她的心上人。

    曲淮是个勇敢的姑娘,但是世人更喜欢称她为莽撞。只因慕迟从未说过要娶她,曲淮再怎么热情,这出戏也只是她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唱,没有良人来配合她的满腔柔情。

    时光易人老,曲淮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鲁莽的少女,痴缠追在慕迟身后。曲淮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代价,而君衍的尸体早就变成了枯骨,掩埋在乱葬岗的黄土之中。

    世人所言,不自量力。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早已遗忘了当初那个拼命的女孩。

    窗外山清水秀,飞鸟成对地北去,珠帘画栋之后,曲淮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望着宁怀尊,面色苍白,死气沉沉的。她冲宁怀尊笑了一笑,似是在问他——为什么来见我的人是你?

    宁怀尊不知如何作答,自他坐上尊主的位置时,曲淮和慕迟的关系就已经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境地,之后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了。

    情蛊早已被人取走,之后宁怀尊便往回赶。教主传信以急事为由,召他回教,宁怀尊一路快马向兴州,陆城紧跟其后。等到了无望山脚下时,两人才发现有所不妥。宁怀尊是魔教左尊主,陆城却是魔教前教主结拜兄弟的徒弟,这层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陆城要进无望山,还得教主批准——这个是长老们给的答案。

    然而宁怀尊站在山关口,沉思了片刻,便带着陆城进山了。陆城对其表示大为不解,宁怀尊想了又想,委婉地解释道,教主身体欠佳,近年来已经不管教务了。

    陆城:“……”

    不负责归不负责,“魔教教主身体欠佳”这个说法还是比较官方的,但是仍然没有人跑去对魔教挑衅叫嚣,从侧面角度来看,这足以说明魔教是个非常有实力的门派,屹立江湖百年有余。仔细算来,传出消息的时候,君衍刚死。陆城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孟潜敲诈了他不少银子,去跟药王宗求了一棵千年雪参,要送给魔教教主。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陆城是不知道的,据说最后药王宗宗主都没有收下那笔钱,但那笔钱最后也没有归还到他手中。

    而后没过多久上源就和天澜开战了。镇国公主亲自出兵上阵。

    这其中的渊源很深,根据宁怀尊的叙述来看,魔教教主最后没能抱得美人归。陆城猜测“美人”大概是一怒之下回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兵城下了。教主和公主两个人最后也没成一段佳话,君衍要是知道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君衍死后没多久,魔教教主便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宁怀尊登上左尊之位,大权在握。人们说,这是一场极具内涵的政治阴谋,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置身事外,有人深陷其中,至于那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就不宜评头论足了。魔教向来是一个稳固、根基深厚的门派,是因为他们从不在教内选拔教主,以及独特且几乎毫无漏洞的体系制度。

    如今,世人说魔教气数将尽,但是依陆城看未必。只因宁怀尊求见魔教教主,走的还是最规矩、最守本分的路线,和宫廷中的规矩颇有相似之处。

    在前殿等了片刻,教主便传人过来说召见他们。宁怀尊走在前面,陆城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穿过院中长廊,四处青石小山相依,流水潺潺声处处可闻,他们没有到主殿去,反而是到了一个偏僻的后院。

    领路的人朝宁怀尊行了个礼便退下了,离开之前多看了陆城一眼。宁怀尊走在前面,转头看着陆城,微微皱着眉,道:“教主面前尽量少言,他问你什么,你如实答,切莫聒噪。教主喜静。”陆城连忙点头答应,跟着宁怀尊走进后院。

    教主居住的后院大得空旷清净,院内只栽了一棵枯老的树,树上无花,枯瘦的枝干以一种病态的姿势曲折着,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魔教盘踞在无望山脉之中,山谷腹地中常有灌风袭来,风过之处,簌簌声皆起,像是低声喃语,却又立即敛了声息,最终静默地抚过衣摆。

    “来了?”

    陆城看树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人开口说话,那声音比风更冷,又加上那语气本就是冷淡的,听得陆城顿时心口一紧。剧烈跳动的活物如同被绳牢牢捆绑,心中似有潮涌翻腾,高悬在嗓子眼,陆城下意识地将袖袍中的手握成拳,忙低下头去将自己一番神情藏好。

    宁怀尊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唤了句“教主”。

    魔教教主站在院内极不显眼的一角,“嗯”了一声,随机目光停留在了陆城身上。

    陆城只觉得进退两难。他之前见过魔教教主两次,一次是几个门派的议事的大会上,他随孟潜一起前去;第二次是他十三岁那年来魔教做客。这两次,教主脸上都带了个银面具,公然盘踞高位,他坐在最下面遥遥看去,只见得教主微扬的下颌。如此算来,这是陆城第一次见到魔教教主的真面容。

    在陆城看来,宁怀尊已经非常俊美了,这个词是适合他的。但是这个词却只有两个字,它所囊括的意思还是太少太苍白了,根本不能拿去形容眼前的这个人。

    雪裳黑襟,纯粹的黑和无杂的白,陆城一眼看过去只看见了这两种色彩,连带披散在肩上并未束起的长发和面孔肌肤的颜色,极尽分明。容貌也和江湖传闻相符,“让人看一眼就不能移开目光”,那人精致的眉眼蕴含着风云涌动下的淡然和冷漠并存,令人惊艳。纵然是画工深厚的画师,都难描绘出最惊心动魄处万分之一二。

    陆城站在不远处看着,此时的风再度带起衣袖,彻骨的冷意钻入身体,陆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个人真的是好看得令人窒息,他想,这就是君零,原来他就是君衍喜欢的人。

    君零此时正看着他,目光却淡得让人捉不住聚焦点,让人没来由地心虚。陆城低下头去,拱手道:“在下陆城,冒昧进山拜访,多有打扰。”

    陆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他离开孟潜之前,老头子就已经告诉过他了,叫他尽量不要去看君零,原因无他——君零的脸会令人着迷。前几年的时候,陆城对老头子的谆谆教诲表示嗤之以鼻,但如今,他不但信了,还总结出一条自认非常正确的结论——君衍之所以下场那么悲剧,是因为她没有一个看破红尘的好老师告诉她不要去看君零的脸……孟潜果然有两把刷子。

    念及此,陆城不由得一阵唏嘘感慨。

    君零当然不知道陆城在想些什么,但是属下的那点不得不说的事,他还是心中有数的。陆城喜欢宁怀尊,实在不难看出来。更何况孟潜前不久才来过魔教——临走前还专门向他讨求了徒媳。

    自两个人跨入院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出声之前,目光都一直落在陆城身上。陆城的一举一动,神情动作,无不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眼底。孟潜很诚恳,专门搬出了陆城以前私下说过的话以示诚意——“除他之外,我今生今世谁也不许”。

    陆城站在那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头几乎要埋近袖子里,只觉得腰酸背痛。宁怀尊站在一旁,看着陆城的愁容,于心不忍,刚要出声提醒,就听见另一头有声音飘了过来。

    “冒昧请问阁下贵庚。”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哪都听不出来“冒昧”之意,陆城觉得有点疑惑,却如实答道:“今年二十有余。”

    “哦。”对方淡淡应了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久久没了声响。

    陆城抬起头来,眼眸里顿时沉沉地映着对方的身影。风仍未停歇,缓缓牵起君零的衣角,那人也正在望着他,脸色苍白如沉疴夙婴在身,眼眸中有并不复杂的情感,浅显露于言表之中。

    两人凝视片刻,君零先行移开目光,有意无意笑了一声,道:“圣医如今在教中,情蛊的引子在他那里,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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