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顾长安的房间里,陌红楼喝了口半凉的茶,道:“韶音坊暂时歇业了,坊里留下的银钱,也够孩子们生活一段了。叶清池走了叶氏的另一条线给我来的信,那条暗线他几乎从没用过……你老实说,这事到底到哪一步了?”

    顾长安摇摇头,“我们现在也是一脑袋浆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陌红楼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说说胭脂堂的事吧。”

    “胭脂堂?”顾长安眉眼一沉,“这群江湖人搅进来还真是麻烦。”

    “我从前也是胭脂堂的人,好容易才离开那个鬼地方。胭脂堂在不少城镇都有堂口,各堂口所分管的事务不同,有专门接单的,有管理不同等级杀手的,也有只传递消息的。只要是他们盯上的人,少有能逃脱的。所以,你们的行踪他们应该一清二楚。”陌红楼拨了拨耳边的碎发,道,“那康王大概拿住了堂主的什么把柄,才能让他那样的人为朝廷差使,不过像胭脂堂这种地方,用起来就是个双刃剑,搞不好最后也会要了自个儿的命。”

    “我和端王在泉顺赈灾时候遇上过胭脂堂的人,”顾长安回忆着当时的情形,道,“好像他们每个人掌握的信息都很有限,除了各自堂口的,对于整个胭脂堂的情形,似乎并不了解。”

    陌红楼点点头,“的确如此,这也是为什么胭脂堂能在大齐存留百年的原因。”

    “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如果我和端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回京的路上,那么谁的嫌疑最大?”顾长安手指习惯性地轻敲着桌面,“到时候矛头必然指向康王。他还未继承大统,就背上一个弑弟的罪名,试问如何让群臣归心?所以他不光不会动手,还会保全端王,让他全须全尾地进京。”

    陌红楼皱起眉来,“那进京之后,你们不就成别人锅里的肉了?”

    “胭脂堂能把端王的消息渠道封死,又能把叶清池困在京城,”顾长安忽然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来,“叶清池这只狐狸,他跟胭脂堂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我可不敢说了,”陌红楼避开她的目光,转眼去看屋里的角角落落,“回头见着叶大老板,你自个儿问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跟端王爷是怎么个回事?”

    顾长安站起来伸个懒腰,“就那么回事。”

    “不是私定终身了吧?”陌红楼托腮看着她,笑眯眯的,“要说咱们这王爷真算个情种了,听说到现在侍妾都没弄一个,这些年八成也挺难熬的。”

    顾长安没听出陌红楼的弦外音,背着手很正经地想了一番,道:“他前些年一直蹲在石岭喝沙子来着,军营里不许带女人,估计他也不是不想,就是没机会。”

    说到这,顾长安心头忽然闷了一下,就好像嗓子眼塞进去一块鸡蛋黄似的,有点噎得慌。

    “这驿馆也没多的屋,你就先跟我挤挤,”顾长安说着就往外走,“你奔波几日也累了,先歇着,晚膳妥了我差人喊你。”

    “行,我就歇着。”陌红楼看着顾长安在门缝中消失的身影,抿嘴轻笑——她方才的话算不算给端王背后放了支冷箭啊?

    刘珩在房檐的阴影下坐着,他坐的地方很刁钻,不留神还真瞧不见他。可仔细一看还是能看见不远处的树梢上,分坐着决明和决微俩人,找着他们俩,就等同于找到刘珩。

    顾长安在刘珩旁边坐下来,坐下后发现他挑的这地方竟然视野挺好。

    “你把陌姑娘安顿好了?”刘珩手里握着根小木棍,在地上戳了数不清的小坑。

    顾长安点了下头,然后就安静地坐着,也不吭气。

    她不说话,刘珩也不追问她什么,就跟她一块看着寥落的街道,零星过往的客商,以及渐渐西斜的日头。

    “刘珩。”

    顾长安垂眸看着地上的沙砾,声音很低地轻唤,轻的几乎掉进拂过的细风里。可刘珩听着,心头却像被什么重重擂了两下,蓦地一空,继而又欢快地雀跃起来。

    “你为什么想娶我?”

    刘珩一愣,这什么破问题?

    “我爹娶的几房夫人,没一个过得舒心的,日子都挺煎熬。她们被这个世道给框上枷锁,头上的天就是早出晚归的丈夫。所以我从前打心眼里,并不想嫁人。”

    “等等。”刘珩越听越不对劲,这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顾长安偏头看他,怎么了?

    “你不是反悔了吧?”刘珩凑过去眼也不眨地盯着她,“顾长安,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顾长安沉口气,把窜上来的火压了回去,接着道:“因此我没读过女戒,三从四德也没记住,出嫁从夫只能依葫芦画瓢做个样子给外人瞧瞧。”

    “就这事?”刘珩满不在意地把手里小破棍一扔,凑上来跟顾长安眼对眼,鼻对鼻,“知道你怕什么,怕别人说闲话、怕我娶侧妃是不是?亏你还能花心思拐弯抹角地来跟我说。你听着啊,我刘珩不是什么好色之徒,媳妇有你一个我就知足了,不会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搬。再者,你是正经得封的将军,我再不济也是个亲王,哪个嫌命长了敢来说嚼舌头说闲话。”说着,他美滋滋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还挺在意我啊,嘿,这回是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顾长安听罢,额角的青筋蹦起来老高,还没等她把贴近的刘珩推开,这人就忽然以泰山倾倒之势压过来,两手箍着她的肩头,微凉生涩的唇没有丝毫犹豫地贴在她的额头上。

    不远处盯梢的俩人猝不及防瞧见这一幕,差点从树上栽下来。

    顾长安额头光洁,纵使她常年在边关,也因老侯爷和夫人给的底子好,皮肤仍是细腻柔软。刘珩这么冒冒失失的一吻,陌生又温暖的触感让他在那一瞬忽然想到了话本里那些被精怪勾去魂魄的人,放开顾长安的时候,她脸颊的红晕让他蓦地一晃神,愣愣道:“老实说,你是不是什么妖变的?”

    尴尬的羞涩在须臾间被搅得荡然无存,顾长安嚯的起身,二话不说就是一拳,刘珩笑眯眯接招,转眼间,俩人就过了七八招。

    树上,决明啃着决微刚顺回来的野果道:“将军这功夫显见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你瞧瞧那拳风,那势头,真要给揍一拳,估摸得破相吧?”

    “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决微忍不住抚掌赞叹,“这往后爷要是犯什么错,啧,危险了。”

    下面的俩人自然不知道树上的两位正神色愉悦地评头论足,一个进攻一个防守,酣畅淋漓地过了十来招后,顾长安忽然后撤一步,收手了。

    她神色如常地一掸长衫,拱手道:“承让。”

    顾长安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这时候跟端王动手要叫燕国人瞧见,多少是个麻烦事,所以三两下撒气之后就停手了。

    刘珩一乐,“消气了?”

    “没消。”顾长安薄唇一抿,留给刘珩一个似怒又不怒的神情就转身回驿馆去了。

    晚膳的时候,顾长安和陌红楼都没出房门,刘珩叫小厮把饭菜给端进房里,吃完又让人把餐具给收出来,他自个儿则在晚膳后就一个人上驿馆外头散步去了。

    夜里,顾长安和陌红楼挤在一张床上闲聊。

    陌红楼道:“想清楚了?”

    顾长安含糊地嗯了声,道:“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多少年,但剩下的岁月,我想跟他一块度过。”

    “看来你真是弄明白了。”陌红楼不无欣慰地道,“从前总怕你没这分心思,真跑来韶音坊跟我一块孤独终老。”

    顾长安轻笑,“也不是没想过,但那样的日子于我到底是镜花水月。”

    “你们这些官家人就是活得累,”陌红楼隔着薄被拍拍她的手,“睡吧,那些劳什子的事就不想了。”

    顾长安点点头,正待阖眼睡去,却听陌红楼在她耳边低声道:“窗外有人,可要拿下他?”

    顾长安蓦地睁眼,借着从窗户透进来朦胧的月华看着陌红楼,略一沉吟,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附在她轻声耳语道:“既然已是敌在明我在暗,那不妨借他的口来迷惑康王。”

    这一夜,驿馆里的人有人睡得踏实,有人则几乎难眠,第二日晨起,自然有人精神矍铄,有人疲惫委顿。

    姜璃在泽兰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上了马车。她是一万个不明白,为何刘珩先前肯为她耽搁行程,在这破驿馆逗留多日,这会子又不管不顾地突然说要上路。她前一日见着他和那个姓顾的眉来眼去,憋闷又是一宿未眠,她为他这样辗转反侧,他为何半点都不怜惜她?

    靠在马车里的软垫上,姜璃头一次没吵没闹,偷偷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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