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黑刖都是黑着脸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豫宁砍在肩膀上,马不停蹄地走了好远的路,最后把她在溪边放下来休息的时候,却没有跟以前一样用扔的,而是将她好好地放在石头上了,同时一声不吭地点开了她的穴道,放了她自由。

    见他自顾自地跑到溪边洗脸,然后装满了水袋,接着又把水袋扔到自己的旁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又离开了。豫宁虽然觉得纳闷,可过去的经验告诉自己,还是别对圣王说话比较好。豫宁喝着水,心里只在想:不知道婆婆怎么样了?也好,她也刚想回圣城去。

    很快,黑刖又回到她的旁边了,同时带了一大堆野味回来,有麻雀,有野兔,还有蘑菇?他默默地生着火,将食物逐一烤好,最后还把一堆蘑菇放在豫宁的跟前,同样是没有说一个字,脸上也还是那个表情。

    怎么觉得他的表情有点象爹爹的?黑着的脸觉得比从前更加不容易亲近了。

    没想到圣王还会烤蘑菇,味道还不赖。

    可当豫宁看见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手中的兔子,眼睛只盯着地上时,她还是按耐不住要给他“建议”:“呃……圣王陛下,您能不能尝尝这小蘑菇?味道鲜美,会比兔子和麻雀更好吃的!”虽然不是很肯定,可豫宁对这观点却是十分执着的。

    建议按照惯例,果然引来了黑刖犀利的目光,那目光犹如一道剑,朝豫宁笔直射去,只是这一次,那剑很快便变盾了,忽然无力起来,然后,连针锋相对的话也没有了。黑刖默默地将麻雀和兔子递到豫宁的面前,依言接过了蘑菇,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目光又回到了地上,彷佛真正跟他过不去的,是地上的石子。

    豫宁的建议首次被黑刖接纳,她实在太高兴了,马上就开始为兔子和麻雀们挖起了安身之地。

    黑刖第一次正视豫宁,只见她用原本光洁娇嫩的手一撮一撮地挖着泥土,一共挖了四个穴,因为有三只麻雀和一只兔子。然后分别将已经烤熟了的它们安放进去,再填好泥,并捡来树枝,分别插在前边,最后双手合十,闭眼祈祷。整个过程中,她都是跪着的,可是这次却没有哭,脸上居然有了莫名的微笑。

    黑刖注视着豫宁双手指甲上一圈又一圈的黑色污垢,污垢中,甚至有指甲夹杂着鲜血,还有磨破的皮,让她的整只手显得伤痕累累,可她脸上居然在笑。

    冷冷的声音忽然响起,这是黑刖掳她走了一整天之后的第一句话:“你笑什么?”

    收起祈祷的双手,豫宁以为自己是听见了幻觉,刚刚圣王好像在问她话呢,这可是头一回,虽然语气还是没有温度。

    她扭头看向他,朝他展开了更大的笑脸,说道:“因为圣王您终于接受了我的建议,我想,它们一定都觉得很高兴。”“它们”当然是指已经被烤熟了的麻雀和兔子们。

    “……”没有怀疑,这确实是涂豫宁该有的回答,黑刖把唇抿得更紧了,不再说话。

    两人继续在沉默中上路。

    这次黑刖并没有控制豫宁的行动,他让她自由走动,并一声不响地跟在她的后头。好几次豫宁觉得纳闷,转身看他的时候,他都只是一直两眼盯在地上,没有看她,却犹如影子一样,她走他便走,她停他便停。

    有时候豫宁会因为动物们的呜鸣而转到别的什么小道去瞧瞧方能安心,黑刖也没有异议,就那样跟着她,直到她发觉已经不是那回圣城的原路了,才向黑刖道歉:

    “圣王陛下,我们好像又迷路了……”

    奇怪的是,黑刖依旧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前边,默默地领着豫宁回到原路,直到她认得回去的路后,他才又退到她的身后,继续跟着她。

    怪了,圣王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好几次这样的来回,豫宁的心已经憋闷到极点,这完全不像从前那个毫无耐心的圣王黑刖啊。她眼珠一转,便忽然转身朝圣城的反方向跑去,越跑越快,以为这样黑刖一定会生气,没想到他还是那样跟着她,跟她跑得一样快,却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

    直到豫宁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恐怕已经往回跑了有一公里远之后,她才喘着大气,干脆坐在地上,反而觉得自己超佳的耐心已经用尽。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扭头看向身后的黑刖,果然见他还是站在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在那,没有表情,没有看她,只看地上。

    “圣王陛下,忧儿姐姐呢?”她是不是很恶作剧?可是这跟圣王形影不离的,该是忧儿啊,为什么这会他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说他把自己掳走,可却又一直跟着自己,是不是假如她跑回临水山庄,他也会跟着一起去,然后受死?起码爹爹首先会将他千刀万剐的,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明显地感觉到黑刖的僵硬,可他依然不发一语。

    他们两人给她的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他们在忧儿林亲吻的那一幕,当时的豫宁正好在树下看见了,只要一想到这里,她便脸红了,那代表什么,豫宁十分清楚:“长老们不会真的把忧儿姐姐和婆婆赶走了吧?”不然圣王的隔壁,怎么可能没有巫女?

    虽然说巫女受到所有圣城成年男子的倾慕,可大家都看得出来,巫女跟圣王两人站在一起,是何等的般配,就像一幅画。可是谁也不敢道破,因为大家都说,圣王只能娶圣女。虽然豫宁不知道圣女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忧儿姐姐的眼中只有圣王,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黑刖忍不住抓紧了拳头,还是不愿意说话。

    见他分明是痛苦的表情,豫宁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她起身朝黑刖走去,不料黑刖却低头后退着,只要她上前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这种感觉比他上前踹自己一脚更加难受,豫宁问:“怎么了?”

    黑刖把头压得更低了,咬着牙。

    “要是婆婆不在圣城,我就不去圣城了,请陛下告诉我婆婆在哪里?”她只想念婆婆,想要把水果月饼带给婆婆尝尝。豫宁早就偷偷地把一小块小心包好搁在怀里,心想肯定有机会能让婆婆尝尝。

    黑刖猛地抬起头,眼睛已通红,却不是往日仇恨的目光,是歇斯底里的痛苦,豫宁却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他压抑着自己,将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只要你回去,她们便能回来。”这是长老们对他的承诺,他真的很恨,恨自己居然没有能力,去抵抗这一命运洪流的涌动。

    “……”像是明白了什么,豫宁彷佛已经能感受黑刖心中最深处的悲哀,只不过是看进了他通红的双眼,她就觉得自己比黑刖更加痛苦,她说:“假如长老们对我的仇恨,能换回婆婆跟忧儿姐姐的幸福,我愿意跟你回去……受死。”

    黑刖闭紧了通红的双眼,觉得眼中无比的刺痛,为什么?这个叫涂豫宁的仇人忽然变成了圣女?然后所有人都说,她的善良,就是她能成为圣女最大的证明?

    不是日月镯选择了她,而是日月镯本该只属于她。

    记忆之珠每一辈子都能挑选一个它中意的男婴成为圣王,可是圣女千百年来只出现过这一回,而且是唯一的一回!他们都说,这是天神对他黑刖的赏赐,是让他成为唯一一个能爱并能有欲望的天神之子的赏赐,而且圣女能赋予他统一天人地三界的力量,这同时代表了,黑刖是唯一一个能将圣城推向鼎盛时代的圣王。

    可恨的是,这个圣女确实跟所有人说的一样,美丽而善良,单纯而执着。

    所有人都说,能配得上圣女称号的,只有她;能跟圣王结合的,也只有她。可是为什么,那些所有的人,在从前都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跟自己一起折磨这个善良又美丽的女孩,他们跟自己一样痛恨这个单纯又执着的女孩,并且取笑她的无知,取笑她的愚蠢。

    而如今,他该怎么办?

    那个曾经哭着对他说:“我虽然不是圣女,可是我可以是你爱的人啊!”的女孩,那个在拿到黑发后,抱着他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永远跟刖儿在一起。”的女孩,那个对所有人大喊:“忧儿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能留在圣王的身边,陪伴他一辈子。”的女孩,当她得知圣女出现的那一刻,她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滴眼泪,带着绝望的表情无法动弹……她该怎么办?

    他又该怎办?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涂豫宁?

    艰难地咽着口水,当黑刖睁开眼睛以后,他已经振作起来了,原本红色的双眼,此刻变为灰色,他终于看进豫宁无比清澈的双眼,跟她对视,眼神却是坚定而空白,他说:“他们说你是圣女,我们必须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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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刖在宣布完她是圣女,他们必须完婚之后,就没再说话,依然保持原来那一丈远的距离,一前一后,豫宁沉重地走在前边,他跟在后边。

    是的,豫宁第一次觉得肩膀上压了千斤的重担,让她觉得有点负荷不来:她是圣女?原来手上的镯子就是圣城失踪多时的圣物日月镯?

    豫宁还隐约记得,这关于日月镯的各种传说,许多圣城人在朝她扔石子的时候,就骂她的母亲偷走了日镯,可是这镯子分明打她有记忆以来就在自己的手上,不管怎样都取不下来。然后,他们还说,月镯在另一个魔女的手上,那是她的母亲的妹妹,是香宁阿姨。可是,这第二个镯子,豫宁记得她是在圣城醒来后便有,这又是为什么?

    然后,婆婆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她手上的镯子。也就是说,婆婆是知道的?婆婆明明是个年轻女子,却伪装多年,孤独在圣城生活。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豫宁反而更想知道,婆婆是谁,跟她的阿姨香宁是什么关系?她有过怎样的悲伤,为何要这样活着?

    想着想着,豫宁听见了隐约的哭喊声,是个小男孩的声音:“呜呜……杀人啦杀人啦!你们这些酒肉猪头,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乞丐!”小男孩一边哭一边闪避,被一个穿着官兵衣服的男人拿刀追砍着。

    就在小男孩快被抓住的时候,一个中年乞丐妇人拿拐杖挡在他的跟前,为他挡去最致命的一刀,并跪着苦苦哀求:“官爷,小乞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陪着笑,然后回头朝小男孩破口大骂:“兔崽子!还不赶快把官爷的钱袋交回去?!”官兵的钱他都敢偷,简直不想活了。

    小男孩这才跨着脸,战战兢兢地拿出一个钱袋,双手奉上。

    “哼!”谁料那官兵正在气头上,没有伸手拿钱袋,却恶狠狠地举刀想要砍掉男孩偷钱的双手——

    说时迟那时快,乞丐妇人下意识便以平常偷东西最快的速度,拨开男孩的双手,自己的右手则被剁去了五指!

    “师父!”小男孩大喊,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几根手指头流出泉涌似的鲜血,气愤难平的他压制不住满腔的愤怒,猛地不顾死活,就往官兵抓去,想要抓烂他的脸:“陪我师父的手指!陪我师父的手指!”失去了右手手指,以后师父要怎么生活?这可是小偷生存唯一的能力啊。

    “不要!兔崽子!”乞丐妇人忍痛大喊,继续大骂:“快给我下来!”

    官兵被抓得不耐烦,根本不理会他的控诉,用力一甩就把他轻易地甩到地上,抢回钱袋,一不做二不休,举刀就要了结这个浪费了他不少时间的乞儿——

    “不要!!!”是豫宁的喊声,太晚了,刀已经落下——

    “师父!!!!!”是那失去手指的乞丐妇人,拼足最后的力气,倾身为男孩挡去了那胸口的一刀……

    官兵见乞丐妇人吐血断气,冷哼一声便离开。

    剩下小男孩挥袖擦了擦满眶泪水,刚刚鲁莽愤怒的表情消失了,此刻小脸中只剩苍白,他摇着浴血的乞丐妇人,囔囔说道:“师父你醒醒啊,他走了,不用装了,快醒醒啊……”

    豫宁哭了,咬紧了嘴唇。

    “师父,你看,我今天从一个瘦子身上偷了好多的银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啊……一个、两个、三个……呜呜……师父你别睡啊,别装了,他都走了,我们可以去吃顿好的了……我们去吃你最喜欢的烧鸡好不好?快起来啊……你快起来啊……”男孩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一直在摇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妇人:

    “我不敢了,兔崽子不敢了……不会再偷官兵的钱了……可是我觉得他们很可恶啊……师父……你起来啊……我不敢了……呜呜……娘……我喊你娘好不好?你不是说想要一个儿子?我给你磕头,你起来,我喊你娘……娘……”男孩一边磕头一边喊着,把额头都磕出血来了。

    小男孩头撞在地上的声音,咚咚咚的传入豫宁的耳中,豫宁跌跪在地上,为自己刚刚的无能为力而心痛,她跟小男孩一起,哭得肝肠寸断,一直不愿意起来,却只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已经入夜了,黑刖也不知道他陪着豫宁站在这里多久了,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不管过了多久,小男孩依然跪在地上,不死心地摇晃着他的师父,嘴中依然喃喃地喊着“娘”,让她别再睡了,快起来。

    而豫宁则是跪在地上,守着那个小男孩:这个死去的妇人,一定是他唯一的亲人吧?

    夜晚的凉风逐渐袭来,黑刖忍不住伸手要去拉豫宁的手臂,想让她起来,豫宁不肯起来,她一直含泪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呐呐地说道:“我要带他回去。”

    “你要带谁回去都可以。”因为你是圣女,黑刖在心中补充道,声音没有因为看见悲惨的一幕而有任何改变。

    豫宁上前想要扶起小男孩:“我们把你的师父好好安葬好不好?”

    小男孩却不领情,他挣脱了豫宁的手,用深仇大恨的眼神盯着她,彷佛刚刚杀死他师父的就是豫宁,他大喊:“你是谁?!滚开!我师父只是在睡觉!待会就会醒来的!”

    “……”豫宁两眼的泪水再次决堤,换作是她,她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圣城外的人就是如此愚昧,自欺欺人,尔虞我诈,不分青红皂白。黑刖上前拉住豫宁:“走吧。”他说。

    豫宁摇摇头,不肯离去,哭得全身都在战抖,只喃喃地说道:“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黑刖叹了口气,终于有所觉悟,她果然是圣女,想要打救所有人。

    黑刖没有说话,他跪在血已流干的乞丐妇人身边,然后盘腿坐下,口中念着什么,抬手时掌心已经有一束白光,那光光芒万丈,迅速把乞丐妇人已经僵硬的身体包围,隐约能看见她胸口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可她依然一动不动。此时黑刖说:

    “我以天神之名,请求地狱之神将你的原神归还于你的身体,请你醒来,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奇迹出现了,妇人逐渐恢复了呼吸。

    黑刖将唯一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给了这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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